看来誉官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性
命无碍,这几天就让他在这儿静养,伤势倘有急变,我们随
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我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
何?”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道天
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
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弑上德帝篡位,全仗天龙寺会
同忠臣高智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
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
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
社稷遇危一般无二,当下说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
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事之中,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
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如参与佛门弟子
的争端,难免令大轮明王笑我天龙寺无人。”
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
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个取巧的法子,各
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
我们并非和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
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






出第六个指力相当的好手来,自以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
就来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行。”他
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皈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剑秘奥,
正明从未听闻,仓卒之际,只怕……”
本参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
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方
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
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
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
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因年深日久,已
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
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
“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形,登时想起
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
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甚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
且这裸女又给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
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图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
中将帛轴撕了,说不定反而免去了一场劫难。只是如此推想
未免亵渎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
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






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
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十,说道:“护法护寺,
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只是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
弟,你须得剃度了,我才传你。待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
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走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
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
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
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
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
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乔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
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固然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
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
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
十道:“谢师父赐名。”佛门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
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
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荣大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本因,你将
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
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
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由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
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
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运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
‘关冲’穴中汹涌迸发。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然变化繁复,
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
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
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
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
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
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
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
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段
誉缓缓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
原来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
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
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
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甚
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
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穴道
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红线一
路看去,自孔最而至大洲,随即跳过来到尺泽,再向下而至
鱼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
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财弯,更升至上臂。真






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当下专心凝志的
将这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
样顺利贮入膻中,过不多时,便“啊唷,啊唷”的叫了出来。
保定帝听得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
“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心里想着太师伯
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唷!嗯,可是膻中穴
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
了!”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觉,他只觉胸膛高
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
深知修习内功者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
少要练功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对方会出现,段誉从未
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
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
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
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
有差池,立即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
颠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鸠止
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
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
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
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
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






段誉先吸得了无量剑派七弟子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段
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
泉等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
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
之强,几已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
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
轻飘飘地,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眼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
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
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是
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
紧练那少阳剑罢!”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
少阳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
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越收越快。僧舍中七人各自行
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
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
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
事可作,顺便向伯父那张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
瞧,虽听太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
深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
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
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






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心中这么想,那
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
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
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
“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
上三寸至青灵穴,至寸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神
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
气果然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
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
在意下。
只半日功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都
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
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
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
得住?何况太师伯说过,俗家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
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素面
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罢。”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
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
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
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罢。”
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
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






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
没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习一遍
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
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罢。”段誉心中一
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轮明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
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
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
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
也一动:“这孩子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
也不能伤了你一根毫毛。”他声音仍是冷冰冰地,但语意中颇
有傲意。
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
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
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
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
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
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甚
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共有
十来个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十
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






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甚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
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
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拘户那城婆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
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
“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
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
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槃本相:常、乐、
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
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
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
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
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
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
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
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
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
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
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
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蕾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十,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小僧根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
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
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
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
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
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
望众长老慈悲。”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
分即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
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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