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观哼的一声,自
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甚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
以崔百泉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全身一
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
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
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
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向黄眉僧道:“师兄,
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
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
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有
……”慧观大声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
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
彦之见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
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哪……大概……好像没有……这
个……”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
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
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
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
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
回山东去,在青豹冈附近的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
匪徒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
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刚指力,都
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匪徒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我当时自觉不可一世,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甚
么‘便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
命。’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经
过。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女子声音,哼
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
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
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少
年道:‘妈,金刚指有甚么了不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连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
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
屈,众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服,这时
听他述说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
虽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向他怒目
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
福建蒲田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甚
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
人知,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有三成火
候,我当然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
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
也不过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声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
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
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
时说过甚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
不敢忘记。’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
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
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
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可不
答应了。’那少年显然对母亲很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
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一
般见识?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
这门功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
能会?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
话可得小心些。’
“那妇人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
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
岂不极好?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这边,那少妇
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
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罢!’马鞭距那花驴
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
空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
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
“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少年道:
‘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
他推去,突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一
痛,全身劲力尽失。”
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
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
虽已结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
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众人都不禁骇然。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
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
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
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年见一指数中我的心口,我居
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色极是诧异。我见自
己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哪里还有甚么顾
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
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手法根本
就不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
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分儿。不料那妇人挥
出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
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哪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
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
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
他们没有?”
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
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
功,也未必赶他得上。胸口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
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
这些年来虽已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而
回思,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
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不知。其实这少年当时
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没看清楚,只觉得出手不大像。
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众人默然不语,对崔百泉鄙视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
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
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分,对往事也毫不隐瞒,
姓崔的何等样人,又怕出甚么丑了?在下本来就要将混入镇
南王府的原由,详细禀报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
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
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
茶也端过来喝了,才继续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
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
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柯师哥有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
死在他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
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你
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
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
之力,但他在江湖上虽然英雄气概,在本乡本土有家有业,自
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
舍赌钱,杀人放火,甚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
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
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
楼去,踢开房门,原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摆满了书,一
对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那
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着淡
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
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间来
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却浑没知觉,续道:“……
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忽然见到这对狗
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
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
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怪,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只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排列。’”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寻思:“甚么龟妹、武
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啊,是‘从归妹到无妄’,那男
子在说《易经》。”登时精神一振。
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
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
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一惊:
“这女子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
并未全对。难道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甚么关联?”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甚么乌龟妹
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
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全没
听到我的话,仍是目不转睛的瞧着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
的道:‘从这里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
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的十八代祖宗去罢!’
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
姥姥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
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样,三颗
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
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是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他们的小哥哥、
小畜生,我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在下匪号‘金算盘’,随身
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其中装有机括,七十七枚算珠随
时可用弹簧弹出,可是眼见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
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
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珠射出,这功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高兴,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在这屋子
里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
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可是这
么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真比受了
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
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下面这几步,今天想不出来了,咱
们走罢!’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
妙法,该当酬谢他甚么才是!’我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知道
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
着再取他性命罢!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
收起了书本,跟着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
我的穴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
口衣衫上破了三个洞孔,三颗算盘珠整整齐齐的钉在我胸口,
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么厘毫不差。喏喏,诸位请
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众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
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颗,事隔多年,难得他竟然
并不设法起出。
崔百泉摇摇头,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算盘珠嵌在我
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来,但微一
用力,撞动自己穴道,立时便晕了过去,非得两个时辰不能
醒转。慢慢用锉刀或沙纸来锉、来擦吗?还是疼得我爷爷奶
奶的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
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妈的好不难熬,真是比乌龟壳儿还
灵。”众人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
崔百泉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
命是不能让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也是不
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
混到镇南王爷的府上来。我这么打算,大理国僻处天南,中
原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
门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褚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
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劳什子嵌在我
胸口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阵。
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想:“此人的遭际和黄眉僧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
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姓埋名而已。”
段誉问道:“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氏的?”
他叫惯了霍先生,一时改不过口来。
崔百泉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
这三颗算盘珠后,便去跟师哥商量,他说,武林中只有姑苏
慕容氏一家,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惯用算盘珠打
人,他便用算盘珠打我。‘姑苏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妈的,
幸亏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孙,江湖上还有甚么人剩下来,
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这话对“大理段氏”实在颇为不敬,
但也无人理会。只听他续道:“他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个慕容
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刚指力伤了这位大师的少年十五六岁,
十八年前,给我身上装算盘珠的家伙当时四十来岁,算来就
是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师哥又命丧他手。彦之,你师父怎
地得罪他了?”
过彦之道:“师父这些年来专心做生意,常说‘和气生
财’,从没跟人合气,决不能得罪了‘姑苏慕容’家。我们在
南阳,他们在苏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这慕容博找不到我这缩头乌龟,便去问
你师父。你师父有义气,宁死也不肯说我是在大理,便遭了
他毒手。柯师哥,是我害了你啦。”说着泪水鼻涕齐下,呜咽
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剥你的皮!”他哭了几声,转头向
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说明白了,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拂,
又不拆穿我的底细,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却也难以图报,我
这可要上姑苏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苏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般。杀兄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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