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道:“不!不是,侄儿
……侄儿燥热难当,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的手臂,奔
过空地,跃过树墙,说道:“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
报答。”循着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褚万里和傅思归双战南海鳄神,仍然胜败难分。朱
丹臣和古笃诚那一对却给叶二娘的方刀逼得渐渐支持不住。
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是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有若疲牛,巴
天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高昇泰负着双手踱来踱去,对
身旁的激斗似是漠不关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
笼罩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就用不着出手相援。段正淳
夫妇与秦红棉、钟万仇四人却已不见。
保定帝问道:“淳弟呢?”高昇泰道:“镇南王逐开了钟谷
主,和王妃一起找寻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
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
将出去。云中鹤双掌一挡,只感胸中气血翻涌,险些喷出血
来。他强自忍住,双睛望出来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对手拳脚
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笑,说道:“领教了。”
只听左首树丛后段正淳的声音说道:“这里也没有,咱们
再到后面去找。”刀白凤道:“找个人来问问就好了,谷中怎
地一个下人也没有。”秦红棉道:“我师妹叫他们都躲起来啦。”
保定帝和高昇泰、巴天石三人相视一笑,均觉镇南王神通广
大,不知使上了甚么巧妙法儿,竟教这两个适才还在性命相
扑的女子联手同去找寻段誉。只听段正淳道:“那么咱们去问
你师妹,她一定知道誉儿关在甚么地方。”刀白凤怒道:“不
许你去见甘宝宝。不怀好意!”秦红棉道:“我师妹说过了,从
此永远不再见你的面。”
三人说着从树丛中出来。段正淳见到兄长,问道:“大哥,
救出……找到誉儿了么?”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不见儿
子在侧,便即改口。保定帝点头道:“找到了,咱们回去再说。”
褚万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
二娘和南海鳄神打得兴起,缠住了仍是恶战不休。保定帝眉
头微蹙,说道:“咱们走罢!”
高昇泰道:“是!”怀中取出铁笛,挺笛指向南海鳄神咽
喉,跟着扬臂反手,横笛扫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
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一个筋斗避过,拍的一声,铁
笛重重击中叶二娘左臂。叶二娘大叫一声,急忙飘身逃开。
高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两人强了多少,只是他旁观
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对付这两人的绝招。这招似乎纯在对
付南海鳄神,其实却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给叶二娘来一
下狠的,以报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来似乎轻描淡写,随
意挥洒,实则这一招在他心中已盘算了无数遍,实是毕生功
力之所聚,已然出尽全力。
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
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话没再说下去,意思自然是说:
“瞧你不出,居然这等厉害,看来老子只怕还不是你这小子的
对手。”
刀白凤问保定帝道:“皇上,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甚
是担忧,但丝毫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没甚么。眼前是个让
他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一切回宫再说。”说
着转身便走。
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褚、
古、傅、朱四护卫,最后是高昇泰殿后。他适才这凌厉绝伦
的一招镇慑了敌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却也不敢上前挑战。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去,秦红棉
也怔怔的正瞧着他背影,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痴了。
只见钟万仇手执大环刀,气急败坏的从屋后奔出来,叫
道:“段正淳,你这次没见到我夫人,算你运气好,我就不来
难为你,我夫人已发了誓,以后决不再见你。不过……不过
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见到你这家伙,说不定他妈的又……总
而言之,你不能再来。”他和段正淳拚斗,数招不胜,便即回
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来勾引,听得夫人立誓决不再见
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将出来,将这句要紧之极的言
语说给他听。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为甚么?为什么再也不见我面?
你已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败坏你的名节?大理段二虽然风
流好色,却非卑鄙无耻之徒。让我再瞧瞧你,就算咱两人离
得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好啊。”回过头来,见妻子正
冷冷的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加快脚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伙到宫中商议。”来到
皇宫内的书房,保定帝坐在中间一张铺着豹皮的大椅上,段
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
内侍取过凳子,命各人坐下,挥退内侍,将段誉如何落入敌
人的情形说了。
众人均知关键是在那青袍客身上,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
会一阳指,且功力犹在他之上,谁都不敢多口,各自低头沉
吟,均知一阳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传,传子不传女,更加不
传外人,青袍客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按:
直到段氏后世子孙段智兴一灯大师手中,为了要制住欧阳锋,
才破了不传外人的祖规,将这门神功先传给王重阳,再传于
渔樵耕读四大弟子。详见《射雕英雄传》。)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
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天龙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
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
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定帝叹道:“名字可以
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
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
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
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
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国皇
座既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
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
只是延庆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
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否则咱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
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他武功虽高,终
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
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弑,其后上德帝的侄子
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
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
便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
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
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
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
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
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转头向高昇泰道:
“令尊若是在世,想来也有此意。”高昇泰是大功臣高智昇之
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昇出的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
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姓不知要吃
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昇泰万死不敢奉诏。”
巴天石伏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
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甚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
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
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
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之成理。
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甚么法子
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
身以赴。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
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
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
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
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
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
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
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
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传下旨意,命
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
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
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
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
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昇泰等
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
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罢。延庆太子之事,只告知华司
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泄漏。”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
巴天石当下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
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
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
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对皇帝及镇南王、
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
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
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
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
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
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
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
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
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
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
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
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
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十问道:
“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
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
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
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
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底中,眼
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
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
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
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
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
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
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
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
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
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
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
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
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
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
庆太子囚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不
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
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
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
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
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
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
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
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
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
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
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
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
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
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
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
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
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司徒、
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甚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
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
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先行对华范二人
说过。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
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
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
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
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
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甚么偏劳的?二弟
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
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
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
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大理国位列
三公,未发迹时,干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
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
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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