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手在空中乱挥圈子。
刀白凤站在一旁,只是垂泪,说道:“大哥,誉儿今日早
晨还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发起疯来。”保定
帝安慰道:“弟妹不必惊慌,定是在万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
难医治。”向段誉道:“觉得怎样?”
段誉不住的顿足,叫道:“侄儿全身肿了起来,难受之极。”
保定帝瞧他脸面与手上皮肤,一无异状,半点也不肿胀,这
话显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段誉昨晚在万劫谷中得了五个高手的一半内力,当
时也还不觉得如何,送别父亲后睡了一觉,睡梦中真气失了
导引,登时乱走乱闯起来。他跳起身来,展开“凌波微步”走
动,越走越快,真气鼓荡,更是不可抑制,当即大声号叫,惊
动了旁人。
一名太医道:“启奏皇上,世子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
太旺,微臣愚见,给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
心想此法或许管用,点头道:“好,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
应道:“是!”打开药箱,从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
来。水蛭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
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口对准他血管。水
蛭碰到段誉手臂后,不住扭动,无论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
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
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
蛭来,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医脸有忧色,说道:“启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






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哪知道段誉吞食了万毒之王的莽
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闻到他身上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最厉
害的毒蛇也都佩服,何况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问道:“那是甚么毒药,如此厉害?”一
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是中了一种罕见的热
毒,这名称么?这个……这个……微臣愚鲁……”另一名太
医道:“不然,世子脉搏阴虚,毒性微寒,当用热毒中和。”段
誉体内既有黄眉僧、南海鳄神、钟万仇阳刚的内力,复有叶
二娘、云中鹤阴柔的内力,两名太医各见一偏,都说不出个
真正的所以然来。
保定帝听他们争论不休,这二人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
医,见地却竟如此大相枘凿,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实是古怪
之极,右手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搭在段誉腕脉的
“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孙的脉搏往往不行于寸口,而行于列
缺,医家称为“反关脉”。
两名太医见皇上一出手便显得深明医道,都是好生佩服。
一人道:“医书上言道:反关脉左手得之主贵右手得之主富,
左右俱反,大富大贵。陛下、镇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关脉。”
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贵,那也不用因反关脉而知。”先一
人道:“不然。世子的脉象既然大富大贵,足证此病虽然凶险,
却无大碍。”另名太医不以为然,心道:“大富大贵之人,难
道就没有夭折的?”但这句话却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觉侄儿脉搏跳动既劲且快,这般跳将下去,心
脏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劲,想查察他经络中更有甚
么异象,突然之间,自身内力急泻而出,霎时便无影无踪。他






大吃一惊,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誉已练成了“北冥神功”中
的手太阴肺经,而列缺穴正是这路经脉中的穴道。保定帝一
运内劲,便是将内力灌入段誉体内。
段誉叫声:“啊哟!”全身剧震,颤抖难止。
保定帝退后两步,说道:“誉儿,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
秋吗?”段誉道:“丁……丁春秋?侄儿不知他是谁。”保定帝
道:“听说是个仙风道骨、画中神仙一般的老人。”段誉道:
“侄儿从来没见过他。”保定帝道:“这人有一身邪门功夫,善
消别人内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毕生武学修为废为一
旦,天下武林之士,无不深恶痛绝。你既没见过他,怎……
怎学到这门邪功?”段誉忙道:“侄儿没学……学过。丁春秋
和化功大法,侄儿刚才还是首次听伯父说到。”
保定帝料他不会撒谎,更不会来化自己的内力,一转念
间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庆太子学过这门邪功,不知使了
甚么古怪法道,将此邪功渡入誉儿体内,让他不知不觉的便
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果真名不
虚传!”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抓,将衣服扯得稀烂,皮肤
上搔出条条血痕,竭力忍住,才不号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
刀白凤不住安慰:“誉儿,你耐着些儿,过一会儿便好了。”保
定帝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
儿,我带你去拜见几位长辈,料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
毒。”段誉应道:“是!”刀白凤忙取过衣衫给儿子换上。保定
帝带同他出府,各乘一马,向点苍山驰去。
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嶽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






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背负苍山,面
临洱水,极占形胜。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
十六级,塔顶有铁铸记云:“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相传天
龙寺有五宝,三塔为五宝之首。
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
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
中最是尊荣。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
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寺有三阁、七楼、九殿、百
厦,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华、峨
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处南疆,其
名不显而已。
段誉一路在马背之上,遵从伯父指点,镇制体内冲突不
休的内息,烦恶稍减,这时随着伯父来到寺前。这天龙寺乃
保定帝常到之地,当下便去谒见方丈本因大师。
本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
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
定帝将段誉如何为延庆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
邪功化人内力,一一说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请随我去牟尼堂,见见三位师
兄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和尚清修,罪过不小。”本因
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一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
你的见识内力只有在我之上,既来问我,自是大大的疑难。我
一人难决,当与三位师兄弟共商。”
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本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
叔侄,由左首瑞鹤门而入,经晃天门、清都瑶台、旡旡境、斗






母宫、三元宫、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来到一条长
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
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屋前。段誉曾来天龙寺多次,此处却从
所未到,只见那几间屋全以松木搭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
去皮,天然质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完全不同。
本因方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难
不决,打扰三位师兄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
本因伸手缓缓推门。板面支支格格的作响,显示平时极少有
人启闭。段誉随着方丈和伯父跨进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
“三位师兄弟”,室中却有四个和尚分坐四个蒲团。三僧朝外,
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个壮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脸朝
里壁,一动不动。
保定帝认得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观、本相,都是
本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参,是本因的师弟。他
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
有一位僧人,当下躬身为礼。本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面壁
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始
终没加理会。保定帝知道“牟尼”两字乃是寂静、沉默之意,
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
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
本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
下如何?”本参道:“便是稍损内力,也未必练不成六脉神剑。”
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寻思:“幼
时曾听爹爹说起,我段氏祖上有一门‘六脉神剑’的武功,威
力无穷。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没听说曾有哪一






位祖先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谁都不知。本
参大师这么说,原来确有这么一门奇功。”转念又想:“本参
大师这话之意,是要以内力为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
到他们修练‘六剑神脉’的进境受阻。但誉儿所中的邪毒、邪
功,古怪之极,若不是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能治?”心中
虽感歉仄,终究没出言推辞。
本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
方位。本观、本参也分立两处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
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
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
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头。四僧微笑点
头。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心中甚么也别想,全身
更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象,不必惊
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
本观和尚竖起大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
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
脉。跟着本相和尚点他任脉紫宫穴,本参和尚点他阴维脉大
横穴,本因方丈点他冲幽门穴和带脉章门穴,保定帝点他阴
跷脉晴明穴。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人留下阳维、阳跷
两脉不点。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要将他体
内所中邪毒、邪功,自阳维、阳跷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在伯仲之间,但听得
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
震之下,登时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






晒一般。五人手指连动,只感自身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
消融,再也收不回来。段誉并未练过奇经八脉的“北冥神
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阳指手力强行注入,段誉却也无可奈何,
内力一至他膻中气海,便即贮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
瞧瞧你,都是惊疑不定。
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
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门极上乘的武功,叫作“狮子
吼”,一声断喝中蕴藏深厚内力,大有摄敌警友之效。只听那
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
摇欲坠,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着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
白损功力吗?”这几句话中充满着威严。
本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人同时退
后。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
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业。”原来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
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
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
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
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道:“是。”心想:
“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保定帝
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着手重甸甸地,但见这信奇异之极,
竟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
保定帝识得写的是:“书呈崇圣寺住持”,从金套中抽出信笺,






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大意说:“当年与姑苏
慕容博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
对贵寺‘六脉神剑’备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闻慕
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
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贫僧自当以贵重
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轮寺释子
鸠摩智合十百拜”。笺上梵文也以白金镶嵌而成,镶工极尽精
细,显是高手匠人花费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单是一个信封、
一张信笺,便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
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
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
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
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保定帝也曾动过前
去听经之念。这信中说与姑苏慕容博谈论武功,结为知己,然
则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
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
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
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
不能向你泄露。”保定帝道:“是,此节我理会得。”本观道:
“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却不知
那姑苏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誉听到这里,忽地想起,在无量山石洞的“琅嬛福
地”中,一列列的空书架上,签条注明“大理段氏”之处,有






“一阳指诀,缺”、“六脉神剑经,缺”的字样,心道:“神仙
姊姊搜罗天下各家各派武谱拳经,但是我家的‘一阳指诀’和
‘六脉神剑经’,她终究没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惆
怅,料想神仙姊姊对此必感遗憾。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
僧了,怎么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
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
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
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
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
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
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
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迟,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
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
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
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绝。也没甚么大不了。最气人
的,他竟要拿去焚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轮
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扎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
对那位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说
着缓缓摇头。保定帝道:“本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
么?”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






他如此钦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
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
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们对
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
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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