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万万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
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
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
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段誉脑袋左侧直划
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
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
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
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错。”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
道:“誉儿已和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还嫌
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担
心,我担保他死不了。”玉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
夺眶而出。
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
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






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
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
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
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
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
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
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
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
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
“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
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应变
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
仍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
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
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
不过去。他吸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
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
誉登时身子摇晃,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需双手一离
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
受,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
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






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
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
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顾,将南海鳄神送入
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贮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
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
服在段誉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
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
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
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
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
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
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
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
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
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
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非泛泛,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
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
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
“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
教他挖了去,有甚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
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簌簌发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
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
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
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见一
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
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
妈见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
不可。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
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
“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
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
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
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
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罢。”转
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罢!”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
牌楼之外。






七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
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
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
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
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
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
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
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
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
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
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
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
“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
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
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么知道?”
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
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
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
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
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
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
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
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只毒箭势
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
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
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
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
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
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
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
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
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
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
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






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药,道:“红
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
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
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
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
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
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
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
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
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
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
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
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
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
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是
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
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
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






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
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
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
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
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
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
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
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
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
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
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
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
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
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
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
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
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
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了木婉清脸
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喀的一声,接上了
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
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
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
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
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
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
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
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
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
轻响,身后的一只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
是一只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只红烛,眼
光始终向前,出掌却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
“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
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
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
“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






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
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
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
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
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
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
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
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
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
甚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
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
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
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
甚么,叫甚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
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
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动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
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
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
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
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






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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