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
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
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
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罢,不用多惹麻烦了。”
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
惹麻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
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
“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
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
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
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
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
“是你的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
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罢。””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
走出几步,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
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
面,都是一片叫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
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
望。
只见契丹骑士都身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
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






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众兵各依
军令纵横进退,挺首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阿紫二人,也
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
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逸出,便有一
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二十七 金戈荡寇鏖兵
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
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转过头来,只见青袍队中驰
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队长室
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使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右
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
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
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
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再好也没有了,好,
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
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
人继续射鹿,室里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
紫身后,径向西行。
当耶律基送来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
的大贵人,此刻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
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都衣甲鲜明。室里道:
“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






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色有喜,便问:“什么热
闹?”室里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
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那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
道:“那真来得巧了,正好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
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
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
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
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求
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
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
穿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甚是威武。这
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
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
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
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
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
肯吐露身分,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到来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衣帽的飞豹队
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
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
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
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






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
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
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
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
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
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
出号角、呜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
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
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
哥了!”萧峰纵马迎将上去,两人同时跃下马肯,四手交握,
均是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将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
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其携着他手站在中间,
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
……”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
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
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然豁达豪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今日见
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
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
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
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
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
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
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
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
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
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请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
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
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
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
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
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
原武术更易见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
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是神色自若,众人
无不骇然。
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
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
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压倒
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
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
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
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
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A她是星宿老人门人,精
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
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
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箫峰忙
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
去不定,确是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
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没完,忽听得
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一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这号角声,
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身来,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
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
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了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
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战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预
先怖置了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之声,便传到
下一站来。”只听得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
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来欢呼纵饮,乱成一团,
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
“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
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






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
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则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
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候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
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的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
帐来,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些灯笼,红、黄、
蓝、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
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
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
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
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
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
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却是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
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也不易明白。
大队人马向南行了三日。晚上扎营之后,第一名报子驰
马奔到,向耶律洪基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
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已被捕。”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由南北两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
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
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
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






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极为勇武,颇有
兵略。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
喜爱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极重,其
时宗真的皇位固有不保之势,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
亲的计谋告知兄长,使皇太后的密图无法得逞。宗真对这兄
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那是说日后传位于他,以
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并不传给
皇太弟重元,仍是传给自己的儿子洪基。
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
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
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
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
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
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
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掉洪基自是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
性子阴狠,处事极为辣手,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
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
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
“但愿如此。”
众人食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
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
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






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旨知,
一旦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中外共愤,现
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讨逆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
下甚是忧急,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
恐不免人心浮功。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
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
里随驾的只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一晚翻
来覆去,无法安寝。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
而别,但此则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
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
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
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突然号哭。哭
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
将官虽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
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是军心涣散之兆,更是烦恼。
次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
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
只有决一死战。”当日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为
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
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
马迎去逆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登时勇气大振,三呼






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
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洪基身后,作了他的亲身护卫。室
里带领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
头深锁,知道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吹起。中军将军发令:“下
马!”众骑兵跳下马背,手牵马缰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
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耶律洪基笑道:
“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法子罢?”萧峰
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
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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