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
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
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
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
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
限。
二十二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
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那姓任的前辈倘若不是大奸
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
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
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
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
声音十分严厉。
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
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
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
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黄钟公、秃笔翁、
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
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
曾远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
有甚么罪了?又装甚么腔。黑白子呢?怎么不来见我?”
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
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
们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听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
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然不
在庄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
“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
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
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
怎样了?”黄锺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
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
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
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
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
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
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
要犯,违者……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高高举起,跟
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甚是恭谨。令
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
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
“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
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无法
……无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
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
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
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哦,原
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
悦色的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
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
步。但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两声,秃
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
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竟连黄钟公这
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然察
觉,却已无法闪避。
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甚么罪?怎地你用
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是愤怒。
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
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
若真的逃走,属下自是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
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
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
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
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黄钟公的武
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不是使诈偷袭,未必便制
他得住。
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
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然立
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
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
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
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
在地,寻思:“他们说的甚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
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
自然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
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
通广大之至。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
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黑白
子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是希奇,又是好笑,
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
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
这虽不是杀人灭口,和杀人灭口却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
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恶气。”
但听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
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相距不过丈许之遥,只
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
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
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
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
是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
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
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
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说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
……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
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
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
定下奸计,将罪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
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
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黄钟公长长
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
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
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
州么?”鲍大楚长眉一轩,问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
钟公道:“然则那要犯昨天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时便
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
犯是昨天逃走的?”
黄钟公道:“那人确是昨天中午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
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在地牢之中,穿
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
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
……”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
八道,不知说些甚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道:“咱们是
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一面说,一面屈指计算,道:“到
今日是第十七天。”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在墙上,道:
“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昨天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
的。”
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
威在远处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
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了下来,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
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
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道:“不
错,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
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甚么时候着了他的道儿?”尾
白子道:“我……我……的确是昨天,那厮……那厮抓住了我
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
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
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
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
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昨天?怎能够是昨天?”那矮胖老者问
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断的?”黑白子道:
“我……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
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
何处得来?”
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
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
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鲍大
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
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
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
老,倘若那厮确是昨天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
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人
心摇动。”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
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
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
生的挖了出去。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无第二人……”
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
一拍事先更无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
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
“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
道:“向大哥!”
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
鲍大楚喝问:“甚么人?”
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的人口中。这笑
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
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
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向
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
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
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
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
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
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
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
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他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
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不禁惊喜交集,道:“你
……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
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今天……今天
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今天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
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
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真是当世的堂堂血
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
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还是未能全然
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
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
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秘诀,是
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
会这吸星大法?”
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
传人,实是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
“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
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道“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
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便
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
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甚么教主了?我日月
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
已除名开革。向问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
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做秦伟邦,
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
大权之时,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
“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
了,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甚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
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
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那也是很不错
的了。”
突然间任我行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
他咽喉中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
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
手单刀顺势劈了下来。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
得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
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
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了出来,正是那
块黑木令。他右手翻转,已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扭
了转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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