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当即叫过:“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
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
四庄主!你们为甚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
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
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
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
了号哭,不知从甚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
道:“你梅庄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
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
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
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
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
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
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得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
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兼
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
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
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然双眼刺痛,仍
使力睁得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
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
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
叫嚷:“快放我出去,黄钟公、黑白子,卑鄙的狗贼,有胆的
就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
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正是
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
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
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
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
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
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
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
叫黑白子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
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
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
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
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
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令狐冲又是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
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
无用。”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
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
任老前辈通上消息,或者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
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的机会。”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儿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
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
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
音仍是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
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
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
的地牢,但既不知在甚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
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
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
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
友所擒,如何被送入这牢房监禁,那便一无所知了。
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
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
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
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
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
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
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
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
“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
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
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
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
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
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要是
给人知道了,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站起,登时觉得又饿又渴,心想:“可惜
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
饱饱的,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
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
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
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
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的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
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
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
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
斗,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
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
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
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
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
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受禁,为甚么向
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
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
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
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
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
如果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
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
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
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
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
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
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
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
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倘若有人知道她来救我,
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
摸。像小师妹……”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
一层:“我为甚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
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甚么意味?还
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甚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
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
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
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
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
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
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
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
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
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
好是这一切事都没发生,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
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
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
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
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
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
甚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无人理睬。”
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
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这时却恨不得他
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如能听
到,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朦朦胧胧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
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
救我了?”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
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
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
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
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
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
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
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
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
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
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
冲跟他说甚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
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甚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
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
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
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极是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
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
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
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无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
饭,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
他恨恨的道:“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
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
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
……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了十五名汉子的
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
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
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了这一十五人的双目,
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
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
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
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无法全部脱除,只
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
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
便睡着了。
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
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
甚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
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
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
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
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
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
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原来竟然刻满了字迹,密密麻
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
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
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
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
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是漆黑一团,他喝了几
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
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
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
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迹写道:
“……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
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
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
知与任老前辈有没有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
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
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行当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
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
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
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
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
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实
是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
“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
也再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甚么通天彻地的神功?
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甚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
提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甚
么人物?他口气好狂,甚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
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初发现铁板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
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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