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大漠中行了十多日,离天山双鹰所居的玉旺昆还有四五日路
程,已是疲累不堪,当晚见一个沙丘旁生着些干枯了的铁草,
便让坐骑咬嚼,张开了小帐篷过夜。
睡到半夜,忽听远处有马蹄之声,三乘马从东而来,走
到沙丘之旁,坐骑去吃干草,不肯走了,三人便下马休息。他
们隔着沙丘没瞧见霍青桐的帐篷,三人说起话来。霍青桐听
他们说的是汉语,当时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听一人骂道:
“这翠羽黄衫害得咱们好苦!”霍青桐心中一震,忙用心倾听,
又听另一人怒骂:“这贼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剥她
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顾。”原来这三人就是关东三魔,
他们追入大漠,听说回人在西与清军交兵,便向西赶来。三
人不敢向回人问路,在沙漠中兜了个大圈子,比李沅芷落后
了十多日,这晚说也凑巧,只因双方坐骑都要吃草,竟和霍
青桐只隔一个小小沙丘。
当日陈家洛赶来报信,连日军务恍惚,霍青桐又故意避
开,因此关东三魔寻仇之事没机会提及。陈家洛眼见她在大
军环卫之中,区区三魔,又何足惧?也不急于述说。霍青桐
听这三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残兵败将,再
听下去,却又不对。
只听一人道:“阎六弟这样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个娘们
能害死他,这婆娘定是使用诡计。”另一人道:“那还用说?所
以我说老二老四,这次可千万别莽撞。这里回人成千成万,咱
们只能暗算,决不能跟她明斗。”霍青桐这才恍然,原来是关
东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漠上一望数十里,自己又在病中,无
论如何躲不开,只有见机行事,用计脱身。又听一人道:“皮
囊里的水越来越少啦,此去也不知还要再走几日才找得到水,
打明儿起大家再要少喝。”说着便在沙丘旁睡倒。霍青桐心想:
“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儿领他们去见师父。”
次日清晨,关东三魔睁开眼,见了霍青桐的小帐篷,略
感讶异。霍青桐这时已脱去黄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来,把
长剑衣服等包在包中,空手走出帐来。滕一雷见她一个单身
女子,说道:“姑娘,你有水吗?分一点给我们。”说着拿出
一锭银子。霍青桐摇摇头,示意不懂他的汉语。哈合台用蒙
古话说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山北路蒙回杂处,她
也会蒙古话,当下用蒙语答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黄衫派
我送一封要紧的信,现今赶去回报,坐骑喝少了水跑不快。”
一面说,一面收拾帐篷上马。
哈合台抢上前去,拉住她坐骑辔头,问道:“翠羽黄衫在
哪里?”霍青桐道:“你们问她干么?”哈合台道:“我们是她
朋友,有要紧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当面扯谎!翠羽
黄衫在玉旺昆,你们却向西南去,别骗人啦!”一抖缰绳要走。
哈合台拉住辔头不放,说道:“我们不识路,你带我们走吧!”
对滕顾二人道:“她是到那贼婆娘那里去的。”
关东三魔见她一脸病容,委顿不堪,说话时不住喘气,眼
看随时就会倒毙,没半分像是身有武功,自是毫不怀疑,欺
她不懂汉语,一路大声商量,决定将到玉旺昆时先把她杀了,
然后去找翠羽黄衫。顾金标见她虽然容色憔悴,但风致楚楚,
秀丽无伦,不觉起了色心。
霍青桐见他不住用眼瞟来,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心想他
们虽然不认得自己,但到玉旺昆尚有四五天路程,这数日中
跟这三个魔头同行同宿,太过危险,于是撕下身上一块花布,
缚在一头巨鹰脚上,拿出一块羊肉来喂鹰吃了,把鹰往空中
一丢,那鹰振翼飞入空际。滕一雷起了疑心,问道:“你干甚
么?”霍青桐摇摇头。哈合台用蒙古话询问。
霍青桐道:“从这里去,今后七八天的路程都没水泉。你
们水带得这么少,怎么够喝?把鹰放了,让它们自己去找水
喝。”说着又把另一头鹰放了。哈合台道:“两头鹰又喝得了
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来,一点水也能救命。再过几
天你们便知道啦。”她怕他们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说得长些。
哈合台喃喃咒骂:“在我们蒙古,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连七
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晚间在沙漠上过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见顾金标的眼光不
住溜来,暗暗吃惊,走进小帐篷后,拔剑在手,斜倚在帐门
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到有脚步声轻轻走近。
她心中剧跳,额头冷汗直冒,心想:“数万清兵都灭了,可别
在这三人手中遭到报应。”忽觉身上一寒,一阵冷风从帐外吹
进,原来帐门的布带已被顾金标扭断,走进帐来。
他怕霍青桐叫喊起来,给老大、老四听到不雅,上来就
想按住她嘴,哪知却按了个空,毯子中竟没有人,再伸手到
一旁去摸,脖子上一凉,一件锋利的兵刃抵住了项颈。霍青
桐用汉语低声道:“你动一动,我就刺!”顾金标空有一身武
艺,要害给人制住,哪敢动弹?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顾
金标依言伏下。霍青桐剑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两人
僵持不动。霍青桐心想:“如杀了这坏蛋,那两人不肯甘休,
只好挨到师父来救再说。”
等了一个更次,滕一雷半夜醒来,发觉顾金标不见了,跳
了起来,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应,说在
这里。”顾金标无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这里啊!”滕一
雷笑骂:“这风流的贼脾气总是不改,你倒会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帐外不住
催促,才放顾金标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们是来报仇,
可不是来胡闹。”顾金标恨得牙痒痒地,有苦不敢说,如把这
件倒霉事说出来,那可是终身之羞,决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
到得地头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顾金标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折,闯进帐篷,
心想就算这女子会武,三招两式,还不手到擒来,火光下见
她缩在帐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觉脚上一紧,暗
叫不好,待要反跃出帐,双脚已被地下绳圈套住。他弯腰想
去夺绳,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稳,仰天跌倒,只听她
低声喝道:“别动!”长剑剑尖已点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像昨晚那样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
但又不能只毙他一人,必须三贼一齐废了!”低声道:“叫你
那老大进来!”顾金标惯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声。霍青
桐手上加劲,剑尖透进衣里,划破了一层皮。顾金标知道小
腹中剑最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时又不得便死,不敢
再强,低声道:“他不肯来的。”霍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
了你再说!”手上又略加劲。顾金标只得叫道:“老大,你来,
快来啊!”霍青桐道:“你笑!”顾金标皱着眉头,哈哈的干笑
几声。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顾金标肚里咒骂:“你奶奶
雄,还快活得出?”可是剑尖已经嵌在肉里,只得放大声音勉
强一阵傻笑,中夜听来,直如枭鸣。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给吵醒。滕一雷骂道:“老二别快活啦,
养点气力吧。”霍青桐见他不来,低声道:“叫老四来!”顾金
标又叫了几声。哈合台虽做盗贼生涯,却不欺辱妇孺,对顾
金标的行径本已十分不满,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说他,这
时只装没听见。
霍青桐暗暗切齿:“我如脱此难,不把这三个奸贼杀了,
难解今日之羞。”右手持剑,左手把绳子在顾金标身上绕来绕
去,缚了个结实,这才放心,但倚在帐边,不敢睡着。
挨到天明,见顾金标居然横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挥马
鞭将他没头没脑的抽了一顿,剑尖对准他心口,喝道:“哼一
声就宰了你!”顾金标满脸是血,只得苦撑。霍青桐心想:
“这事虽已闹穿,但如杀了他,大祸马上临头,不如让他多活
一时,预计师父今日下午就可来迎。”解去他身上绳索,推他
出帐。
滕一雷见他脸上血痕斑斑,大起疑心,说道:“老二,这
婆娘是甚么路数?可别着了人家道儿。”顾金标心想,这女子
虽在病中,仍有劲力将自己拉倒,她身上带剑,会说汉语,决
非寻常回人姑娘,对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们擒住她。”两
人慢慢向她走近。
霍青桐见两人举止有异,突然奔向马旁,长剑疾伸,刺
穿了顾金标与哈合台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着一剑,把滕一
雷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抢在手中,一跃上马。滕一雷等
三人一呆,见两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时被黄沙吸干。在大漠
之中,这两袋水可比两袋珠宝更加珍贵。三人又气又急,各
挺兵刃上来厮拚。
霍青桐伏在马背上不住咳嗽,叫道:“你们过来我又是一
剑!”剑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关东三魔果然停步不动。霍青
桐咳了一阵,说道:“我好意领你们去见翠羽黄衫,你们却来
欺侮我。这里到有水的地方还有六天路程,你们不放过我,我
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关东三魔面面相觑,做
声不得,暗骂她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暂且答应,
等挨过了大沙漠再摆布她。”便道:“咱们不难为你,大家走
吧。”霍青桐道:“你们在前面走!”于是三男在前,一女在后,
在大漠上行进。
走到中午,烈日当空,四个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觉
眼前金星直冒,脑中一阵阵发晕,心想:“难道今日我毕命于
此?”只听哈合台道:“喂,给点水喝!”他转过身来,手中拿
着一只瓦碗。霍青桐打起精神,说道:“把碗放在地下。”哈
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们退开一百步。”顾
金标有些迟疑。霍青桐道:“不退开就不给水。”顾金标喃喃
咒骂。三人终于退开。霍青桐跃马上前,拔去革囊上塞子,在
瓦碗里注了大半碗水,催马走开。三人奔上来,你一口我一
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个人上马又行,过了两个多时辰,道旁忽然出现一丛
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
暗心惊,苦思对策,但头痛欲裂,难以思索,正焦急间,突
然长空一声鹰唳,黑影闪动,一头巨鹰直扑下来。霍青桐大
喜,伸出左臂,那鹰敛翼停在她肩头,见鹰腿上缚着一块黑
布,知道师父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滕一雷心知必有古怪,手一扬,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来,
满拟打落她手中长剑,再来抢夺水囊。霍青桐挥剑击去袖箭,
一提马缰,向前飞驰。关东三魔大声吆喝,随后追来。驰出
七八里,霍青桐手脚酸软,再也支持不住,被马一颠,跌了
下来。
三魔大喜,催马过来。霍青桐挣扎着想爬起上马,只是
手脚酸软,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带子往巨鹰头
颈中一缠,将鹰向上丢出,口中一声呼哨。原来天山双鹰性
喜养鹰,把巨鹰从小捉来训练,以为行猎传讯之用,他们夫
妇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也与爱鹰有关。霍青桐这头鹰是她师
父训练好了的,一听呼哨,就带着水囊,振翅向天山双鹰飞
去。
滕一雷见水囊被鹰带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转马头,向
鹰疾追。顾金标和哈合台均想:“这丫头反正逃不了,追回水
囊要紧!”也纵马狂奔。顾金标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
鹰射去,只听皮鞭噼啪一声响,手腕上一疼,小叉射出去的
准头偏了,打在旁边,却是哈合台用马鞭打了他一下。顾金
标怒道:“干么?”哈合台道:“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还有
命吗?”顾金标一想不错,俯身马鞍,向前急奔。他是辽东马
贼,骑术最精,转眼间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装着大半
袋水,份量不轻,那鹰带了后飞行不快,与三人始终是不即
不离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驰下马力渐疲,眼见再也追不上了,
突然间那鹰如长空堕石,俯冲下去,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马
疾驰而来。那鹰打了两个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头。
关东三魔催马上前,见两人一个是秃头的红脸老头,另
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妇。那老头厉声喝道:“霍青桐呢?”三
人一楞不答。那老头解下巨鹰颈上水囊,将鹰往空中一抛,大
声呼哨,那鹰一声唳鸣,往来路飞去。两个老人不再理睬三
魔,跟在巨鹰之后追去。滕一雷知道他们随着巨鹰去救那回
女,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把两个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
被他们拿去,非夺回不可,手一摆,三人随后赶来。
那两个老人正是天山双鹰,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见那鹰
直扑下去,霍青桐躺卧在地。关明梅飞身下马抢近,霍青桐
投身入怀哭了出来。关明梅见爱徒落得这副样子,十分骇异,
忙问:“谁欺侮你啦?”这时关东三魔也已赶到,霍青桐向三
人一指,晕了过去。关明梅厉声喝道:“老头子还不动手?”左
手抱着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里。
陈正德听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敌,兜转马头,向三
魔冲去,奔到临近,长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
手腕翻转,摔打挡开。陈正德手腕上麻辣辣的一阵疼痛,心
中一楞:“这点子手下好快,劲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转马头,
凌空跃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左手挡开,右手反抓对方胸
口。陈正德猛喝一声,挥掌劈去,击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
全身一震,坐身不稳,跌下马来。滕一雷与顾金标大惊,双
双来救。哈合台下马时翻了个筋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
抽在手中,扑上前来。
陈正德左掌在顾金标面前虚晃,右手已抓住他的叉头往
外一拧。顾金标只觉虎口发麻,但他身手也极矫健,左手两
柄小叉随着飞出。陈正德一低头,猎叉已被他夺了回去,心
想:“哪里跑出来这三个野种,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儿要
吃亏。”
斗觉脑后风生,独足铜人横扫而来。陈正德转身抢攻,一
矮身,双掌直取滕一雷下盘。关东大魔铜人回转,向他“玉
枕穴”点到。陈正德一惊,咦了一声,跳开两步,说道:“你
这家伙会打穴。”滕一雷道:“不错!”铜人晃动,又点向他肩
头“云门穴”。这铜人只有独足,手却有一对,双手过顶合拢,
正是一把厉害的闭穴撅。这铜人极为沉重,除点穴外又能横
扫直砸,比钢鞭铁锤尤为威猛。陈正德想武林中的打穴器械,
不论判官笔、闭穴撅,还是点穴钢环,总是轻巧灵便,取其
使用迅捷,认穴准确,他居然能以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劲
敌,当下提起全副精神,点打劈击,空手与三人拚斗。
关明梅见霍青桐悠悠醒转,这才放心,回头一望,却见
丈夫已处于劣势。陈正德长剑放在马背上不及取出,他跃起
时那马受惊,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胜,不肯过去取剑,
以空手斗这三名江湖好手,渐渐不敌。
关明梅长剑出手,加入战团,一招“朔风狂啸”,向滕一
雷后心刺去,滕一雷回过铜人一挡,关明梅不等剑招使老,早
已变招,刷刷刷三剑,快如电闪。滕一雷没到过西北,不知
“三分剑术”的招数,心中惊疑,暗想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
地剑法如此凌厉,只得守紧门户,静以待变。关明梅连刺八
剑,一剑快似一剑,那是“三分剑术”中的绝招,称为“穆
王八骏饮瑶池”,但见滕一雷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奋力挡住,
也暗赞他了得。
陈正德这边劲敌一去,立占上风,双掌飞舞,招招不离
敌人要害,倏地矮身,抓起顾金标射落在地的两柄小叉,兵
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开蛾眉刺招术,欺身直进,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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