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
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追来,被文泰来、余鱼
同、卫春华一轮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马。清兵似乎守定
“射人先射马”的宗旨,羽箭尽是射马。大漠之中,如无马匹,
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凝思无计,愁眉不展。
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死路一条。”徐天宏道:“木卓
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久出不归,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
道:“他们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们向南奔出这么远,只怕他
们一时难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
“我去!”陈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
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封信求救。陈家洛对心砚道:
“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冲出去。”说
了去回人大营的方向路径。于是众人齐声呐喊,徒步向东冲
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砚悄悄把白马牵上,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
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助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
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
无准头,都落在马旁数丈之外。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便退回坑内,凝神遥望,见白马






冲风冒雪,突出重围,都欢呼起来。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
就如兄弟一般,见他小小年纪,干冒万险去求救兵,不知性
命如何,心中一阵难受,当下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
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
文泰来浑不以身处险地为忧,下来后纵声高歌,唱的是
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
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你们汉人唱歌也这么好听。他们
唱的是甚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香香公主轻轻
跟着文泰来唱,学他曲调,唱了一会,便睡着了。
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天
将黎明时,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
上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轻声笑
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又过良久,徐天宏双眉紧锁,缓缓的道:“怎么隔了这久
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
天宏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甚么事?怎么吞
吞吐吐,要说不说的?”
徐天宏在甘凉道上见到回人夺经之时,霍青桐发号施令,
众回人奉命唯谨,问陈家洛道:“回人营中事务,是木卓伦老
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管?”陈家洛道:“看来两人都管。
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
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
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
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吗?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道会不






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
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
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
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
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
心砚急驰突围,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回人军中,把
信递了上去。
木卓伦正派人四出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
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万状,一
见女儿的信,大喜跃起,对亲兵道:“快调集队伍。”
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
“总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吟
不语。不一刻,篷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铿锵,队
伍已集。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
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惊疑交集,还道听错了话,
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说甚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
去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
多智,或许另有道理,问道:“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
会用兵,决不能只为要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赶
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
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
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
反而再饶上几千条性命。”






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亲骨肉,
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就算为
他们死了,又有甚么要紧?你……你……”见女儿突然不明
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
说不定还能打个大胜仗。”木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
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肯听
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胡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
样办?快说。”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
我来指挥。”木卓伦微一迟疑,想到她智谋远胜于己,便道:
“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过去。
霍青桐跪下接过,再向真神阿拉祷告,然后站起身来,道:
“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你把人
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
为定。”和父亲走出帐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
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
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
“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
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队
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
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
“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
“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
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
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






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
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
青桐皱眉不语。
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
十分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
彷徨无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
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
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
花会的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
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
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来,
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
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
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
心砚,无话可说。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
身一人,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木卓伦道:
“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进攻,打他个
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
千,正面开仗一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
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
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们一块儿死。”霍
青桐沉吟不语。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
“我们公子有甚么地方对不起姑娘,请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
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
不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心砚已有
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
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
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如不发兵,连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
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遭。为义而死,魂归天国!”越说
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汉人有一部故事书,叫做《三国演义》。
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不少书中用计谋打胜仗的故事,那些计策
可真妙极了。那部书中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咱们兵少,也
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兆惠既有毒计,咱们便将计就计,狠
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伦将信将疑,道:“当真?”霍青桐颤声道:“爹,难
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心中不忍,
说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发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亲兵道:“击鼓升帐。”鼓声响起,
各队队长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
一边。这时帐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积雪数寸。木卓伦想
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般大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
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青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
人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






六各队队长,你们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
如此如此。”六队青旗兵队长接奉号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之师派出去构筑工事,却不去
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
长,你们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
队长,哈萨克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
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
队长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
哈萨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鱼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联
手抗敌。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青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
西路白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
旗第二队居中策应。这一仗的方略是这样……”正要详加解
释,木卓伦跳起身来,叫道:“谁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队从东首冲入救人。
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队从西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时如此
如此。你们两队和青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
有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名队长接令去了。
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精兵全都调去干不急之
务,却派两千老兵小兵去救人,这是甚么用心?”原来回人中
青旗白旗两军最精,黑旗军远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两队
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哨岗、运输
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
怀疑。
霍青桐道:“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






“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
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厥。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
索,话一出口,便觉说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
“我去和喀丝丽死在一起!”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
四队,跟我来!”两队老少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族长,在
风雪中向大漠驰去。
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说道:“妹妹,爹爹心中乱啦,
自己都不知道说甚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
额头渗出冷汗,隔了一会,道:“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
“瞧你累得这样子,你息着。我去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
你指挥东路青旗各队,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奔
了出去。
这时回人大营只余下两三百名伤兵病兵,一万五千名战
士空营而出。
心砚心中气苦,骑了白马,哭哭啼啼的向陈家洛等被围
处奔去。驰近敌军时,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拦,敷衍了事般
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飞来,都离得心砚远远的,少说也有
丈余。他冲近土坑,章进欢呼大叫:“心砚回来了!”
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坐倒在地,
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
“还有甚么可问的?霍青桐不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
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人
默然不语。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甚么哭。陈家洛不愿让她难
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
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手帕
上一阵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泪鼻涕,把手帕还了
给她。
徐天宏道:“咱们是冲不出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
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
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
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来道:“正是,咱们一起出去是决
计不能的了。你肩头担负着天大担子。不但红花会数万弟兄
要你率领,汉家光复大业也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
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
“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时机紧
迫。你若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
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
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来等均知这番是生离
死别,都十分难过,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
和香香公主上马而去。
众人心头沉郁,又担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豪
迈如昔,大声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过
十个人,现今已杀了七八十名敌兵。各位兄弟,咱们要杀满
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至少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
些满清兵坏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
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
卫春华在上守望,回过头来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






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
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只
听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
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
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要是
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
哥、六哥慢一点驾到。”众人都大笑起来。要知常赫志、常伯
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甚是害怕,见
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
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
归天,先杀鞑子八百人!”
忽听得卫春华喝问:“谁?”只听陈家洛笑道:“干么不杀
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
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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