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也
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
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掉了下来,心想:“若
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






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又妒又恼,双手击了三下,叫
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与杨过动手。两
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
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展开,围在杨过身周。
杨过与法王等同来,法王隐然是一伙人的首领,此时闹
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法王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是
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
公孙谷主不知法王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
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
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网
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确是变
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
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
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
能乘机逃脱,我却偏偏要留在谷中。”
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
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绿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
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
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古墓派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
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敌人难以确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
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找阵法的破绽,见渔网转动
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总是互相重叠,始终不露丝毫空隙,
心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






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
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
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渔网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
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
数挡住。玉蜂针七成金、三成钢,只因这三成钢铁,便给网
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哪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
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
怀中一端,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
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
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
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杨过暗叫:“罢了,罢了!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要受
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中有人娇声叫道:“啊哟!”杨过
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
而出,脱出包围,但见公孙绿萼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
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感。
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拚着
给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决不出谷。”站在厅角,双目瞪
着小龙女,心想我在这顷刻之间身历奇险,难道你竟是无动
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倏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






冷冷的道:“你干甚么?”公孙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
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钟情,以致在紧急当
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发作,冷笑一声,
道:“好,你退下。十四儿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
一名绿衣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此人不过十四五
岁年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
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杨过
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内堂,
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
见公孙绿萼神色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这
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
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
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
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
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
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
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
罢。”
马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
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
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
去他妈的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
“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
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
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哪里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
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
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也
不再想第二遍,径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
姑,过儿今日有难,你的金铃索与掌套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
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双白色手套、一条白绸带子,递
了给他。
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
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
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
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
再嫁旁人啦。过儿,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
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个字,
却是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
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
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当即戴上了
刀枪不损的金丝掌套,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






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
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
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
“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
下;曲泽穴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
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
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
边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
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
出,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丝毫无
损。渔网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但求包
罗严密,从来没想到这渔网竟会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
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
手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
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
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玎玲玲,刀钩互击,金
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哪里还敢上前,远
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
输,却也是输了。
马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
喝彩,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
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






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佐瞪眼道:
“为甚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当下
凝神注视他的动静,再也不去理会马光佐说些甚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字后,
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虽然又是失望,又是
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
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
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
般,不知是哪一派的厉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
左手抓网,全神戒备,知道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便在
此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
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
道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
的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公
孙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缘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
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
抛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振,金铃
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公孙谷
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
大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
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睬,右臂一长,倏向他臂上
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






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急
忙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得,才让开了对方这斗然而
来的一掌。
杨过曾听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谈论武功,
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
穴道,但总有迹象可寻。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
倒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可是其时他头下脚上,更是一望
而知。眼前这个敌人却对点穴绝无反应,就似身上不生穴道
一般,这门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
怯意。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
劲风逼人而来,心知厉害,不敢正面硬接,右手以金铃索与
他缠斗,左掌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顷刻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突见对方左掌轻
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依稀便是完颜萍的“铁掌”路子,
忙跃开数尺。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
两尺,身形一晃,已纵到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
臂使手,手臂回缩,拳掌便跟着打出,他这一招却是以身发
掌,手掌不动,竟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敌人。本来全身之力
虽大于一臂,然而以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
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侧身闪避,已然不及,
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这一招。啪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
杨过退后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
晃。
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
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






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接得下。缠斗下去,未
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
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
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
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
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除
拚死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
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小龙女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
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
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哪里是掌底留情
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
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
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是一对手掌收
拾不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
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
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
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兵器。哪还有甚么生路?此时
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
“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
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
“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






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哪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
只是这里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
由,请他见谅。”杨过大急,心想:“姑姑甚么事也不懂。你
跟他说明白了,难道他就会见谅?”
却听得小龙女问道:“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这
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
爱怜神色,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顾了,哪里还想到甚么逃走?说
道:“姑姑,你不恼我了?”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
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
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
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
了又有甚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说话间凄伤
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
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
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
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
目睽睽,两人就似在古墓中相依为命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
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是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
“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你
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






“那不打紧,我肚子里的血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
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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