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
陆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
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
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
陆家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
问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
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
尸烧得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
“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
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放的
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
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
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
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熏,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
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
子!”黄蓉道:“一定是她。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
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
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
得紧,咱们若是找到岳父,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
大,越是胆小。”郭靖道:“这话一点不错。越是练武,越是
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愈
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
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
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实是可怖可畏。黄蓉伸
了伸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夹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
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
个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
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
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
破损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
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
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
左手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
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
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
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
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
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
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
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
其不意,吓了一跳,但听啸声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
下里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
着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
去。
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
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
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
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
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
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
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罗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
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
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声跟
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相济,更增威势。李莫愁
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
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
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
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
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
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
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道:
“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
“大公公本事不大吗?他怎么能做你师父?”生怕父亲又再责
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
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
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
然道:“准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
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
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
上前,说道:“你怎么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
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甚么事?”足下加快,想从郭
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人,
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甚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
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
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哪
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涨得通红,
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
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
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的便
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
子不及乖儿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
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
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挥出,已按住他后颈。那
少年觉得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急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
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天一交,结结实实的摔倒。郭
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退后几步,正要污言
秽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
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
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
登时晕了过去。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但见他
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嘴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
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
过中毒极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实在相像,想起当年王处
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功师承,伸手按她后颈,穆
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
门,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
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门练功的诀窍,一试之下,果
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
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
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
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
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
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却见她神
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
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
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
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
着她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
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
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
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
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
爸?”杨过叫了声:“爸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
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欢,道:“你上来。”
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
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哟!”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
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
知道已有人发现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
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
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
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
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
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啊!”想到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
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
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
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
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
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
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
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
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
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
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
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
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
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
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
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
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
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
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
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
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
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
道:“那是甚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
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
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
子,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
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
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
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
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
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
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
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
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
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
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
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
的强作解人。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
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
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时,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
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
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
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
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
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
论你到哪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
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
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
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哪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
纵越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
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
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
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
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
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
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
“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
相瞒,便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
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
“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
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
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
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
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
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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