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
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
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
“这女魔头武功之强,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
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
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
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
还接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
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
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
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拂尘丝虽
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
刺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
是进招追击,哪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
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
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
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
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过去,跟着展开双臂扑上去,要
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
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
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






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
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
武三娘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
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
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病杖钢
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
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
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
激射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
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
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
发。柯镇恶听到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
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
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
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
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
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款摆,拂尘银丝已卷住
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
夺,哪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
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






“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
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
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
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
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
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晃,随即不见,自
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
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
是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
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
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
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
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
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
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
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
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
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
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
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
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三娘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
中。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倒是极大。武三娘走进窑洞,见
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怎,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
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
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
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恶道:
“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哪里……”武
三娘当即醒悟,惊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
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不散,让
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
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
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
锦帕。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红欲
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的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
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英,
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
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声音,睁开眼
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
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
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
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
“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
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
“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
“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
届,李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
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
之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寻报
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动手自然必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
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
急之际将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
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心高气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






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
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
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毕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
惶急之下,伤处剧痛,便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
“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
别接。”武三娘瞧出其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
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
哪能出声,只是点头。武三娘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
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么事,
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
着她脸问道:“为……为甚么这佯?”武三娘伸手在脸上一摸,
道:“甚么?”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
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
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
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抛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
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但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
得大感诧异:“怎么十年不见,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当年
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此时
已是三十岁,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
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闲,美






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
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
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
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
树推去,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
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
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
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
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
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哪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
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
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
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
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
时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
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
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
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
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是迁怒,只是发泄心中的失意与怨
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
但随即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
孩是非杀不可的。武三爷,请你让路罢。”武三通道:“陆展






元夫妇已经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两
个女孩儿,你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
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
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这两字一出口,李莫
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
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
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
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
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
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
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
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
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树干之势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攻
向他的门面。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
上点去,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难
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
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之间进退数次,心下暗暗惊
佩,当下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在丈余之外。但只要稍有空
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
已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
莫愁却越欺越近。突然间黄影晃动,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
握栗树的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
梢往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






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纤腰微摆,已退回树梢。此后数
十招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始终犹如粘附在栗树
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
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
却可以攻人,自是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
道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
当下奋起臂力,将树干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
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
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
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
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
钩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呼哨
了几下。双雕二次扑将下来,四只钢钩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
莫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
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
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
手。她闪避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
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
莫愁向她一望,见这女孩儿肤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
“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儿
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
战她不下,焦躁起来,猛地力运双臂,连人带树的将她往空
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身不由主的给他
掷高数丈。双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
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
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
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急忙振翅高飞,但
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
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银
针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滚站起,哪知左腿竟然
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
木已扩及双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
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
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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