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
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
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
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
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
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
动手,哪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
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
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
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
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
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
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
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
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
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
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
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
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哪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
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
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
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
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
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
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
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
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
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阻拦,哪知奇变陡生,鹿清笃
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
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
之际,自然而然的进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
隔数月,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
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
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
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
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
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
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
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
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
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
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
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
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
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
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
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
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
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
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
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
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
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
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
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
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
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
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
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纵身跃
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
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
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
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
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
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
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
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
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
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
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
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
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
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
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
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
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
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
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
上各蜇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
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
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
旋飞舞了一阵,便回入林中。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
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
痒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
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
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
瞧着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
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正将甜浆灌在他口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知那丑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
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是十
分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心中感到一阵
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
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
起来。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
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
哭了一阵,才道:“你好些了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
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
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
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
不停,干甚么啊?”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
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
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
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
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感
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
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
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蜇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额
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
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么。
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甚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
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
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
“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
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
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
都回答好啦!”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
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
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
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
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
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
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
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
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
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
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
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
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
里来?怎生受了伤?哪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
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
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
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
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
评语,竟是语语护着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
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
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
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
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
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
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
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
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
们也管不着。”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
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教
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
用,只是望着杨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
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哪里去?”杨过呆了片刻,
道:“天下这么大,哪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
才是,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
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
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哪里话来?咱们后会有期
了。”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
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
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
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所
说的规矩?”孙婆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
“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
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
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
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眼前便是漆黑一团,由孙婆婆
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
暗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
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
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
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于
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
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
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
“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
是从禁地之外传来。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
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
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
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
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
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
同的走上了几步。
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
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是出乎
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
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
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蜇,痛得死去活来,也
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师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
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实是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
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眼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已
是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心头怒火哪里还按捺得下?立
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
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
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个龙钟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
是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
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
笑道:“你们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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