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钗。金钗
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想是
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金钗仍然咬在嘴
里。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扳动,骷髅牙齿脱落,金
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
声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
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
“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
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
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
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
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
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
愿。”
何红药夺过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
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
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
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用手乱
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
炽,把骸骨从坑中捡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
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跟那贱
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
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
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
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
登时省悟,大叫:“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
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
“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陡然
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
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腿
脚酸软,跌倒在地。
袁承志在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
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里,不论哪一
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
访。不久查知温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是挂
虑,当真是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一批人的
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
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
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首。
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
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
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
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
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
家快上山啊!”
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
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
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
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
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
袁承志正要跃出去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
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从树
后窜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
铁算盘黄真,笑道:“师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
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做生意
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
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是甚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
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
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
是傻笑。
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各人互道别来情事。袁承志
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树丛里
扑出两头猩猩,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叫
道:“啊哟,不好!”伸拳便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
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猩猩突然吱
吱乱叫,放开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
师叔养的吗?糟糕,猩猩生气了!”眼见两头猩猩越爬越高,
身形渐小。
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甚么好东西,见我回
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
那处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猩猩
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去。
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
呢!”袁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
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
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
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
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袁承志刚到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
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一看,竟是青
青。
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为微弱。眼见
内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
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登时便要昏
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
住绳子。
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把两人吊将上来。袁承志见四
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肚里难受之极,再也
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瘴气毒雾,一个失
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
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眼见拉着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穴内震天价一阵巨
响,烟雾瀰漫,山石横飞。众人都大吃一惊。洪胜海一吓之
下,双手松了绳索。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
人,双手交互拉扯,将二人提了上来。
袁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
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阵接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
怎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
茫然不解。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
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
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
过了良久,爆炸声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
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缓缓缒了下去。崔希
敏见洞口已被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无法入洞,只得
回上。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
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惊诧他
心计之工,哪知还远不止此。这炸药如此威猛,相较之下,铁
匣藏箭可说是微不足道了。”
黄真道:“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之中种下毒药,这又有谁能
想得到?”崔希敏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他
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
骨头中下毒?”黄真笑骂:“好,等你老人家升天归位之后,你
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儿毒药瞧瞧!”众人都哄笑起来。
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
袁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干计算之人,他自
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说不定会有人损毁他的遗体。他善于
用毒,临终之时,必定服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剧毒药剂。”
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
人烧他遗骨,烧出来的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一会,又道:
“那么洞里怎么又会爆炸?难道他还吃了炸药,让炸药钻入骸
骨?”安小慧怕人笑他,忙道:“炸药必是预先埋在炕中的。”
袁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
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
了舌头,不住惊叹:“这人好厉害,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
付去害他的人。活着之时,那还了得?那五毒教的恶婆也是
死有应得。”袁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
是个苦命之人。”
安小慧抚摸着两头猩猩头顶,说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
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
也会给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觉
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
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
上床去休息。
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但因金
蛇郎君所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秘方,寻常解药见不了功。她
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布满黑气,病势更见沉重,有时神
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袁承志负心无义,喜新
弃旧。
众人见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
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袁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
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袁
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
儿。
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有的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
其报,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儿;有的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
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若是就此不治,实在教人难过。众
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
将到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
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
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
大好了。她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
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
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
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
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
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
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
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大师哥如
此英雄,确要这样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
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
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
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
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
师哥真传了。”
黄真眼见冯难敌不肯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
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
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
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可就太吃亏了。”
冯难敌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
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
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
了。
冯不破今年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
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分。他二人手
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
长着自己两辈,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
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亏,这般哭哭啼啼
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
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不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
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
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
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
头上。
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
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
伯仲之间,喝道:“喂,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甚么?”冯
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
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
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甚么话
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
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
路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
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
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
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对李自成无不极为仇视,文中
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
北京后便即腐败,当属事实,否则不致成功后便即一败
涂地。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中
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
○A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不绝,雾
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
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
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
尚书张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
人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是士民各执
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
年顺天王万万岁”。
○A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
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第。
○A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
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自成集宫女分赐随
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
○A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象惨列,日色无光,
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
哀号半绝。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
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办事人。释
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
○A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
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
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若
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A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
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人,分为五段,据称以
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
四五日后恣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
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其中
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
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A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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