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谁也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
身穿着一条破裤,双手按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袁承
志见过五毒教教众的许多怪模样,这时也不以为异,眼光往
下望时,见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
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
鲜血流出。这时锦衣毒丐却成了烂裤毒丐了。”
袁承志严加防范,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甚么?”
齐云璈不答,大声念道:“九刀穿洞,为奴尽忠!”袁承志道:
“我跟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别来纠缠,我也不与你们为难。
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
洞,为奴尽忠!”袁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
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
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聚在厅中,他独自出来察看。袁
承志使了个眼色,洪胜海会意,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
入内,与焦宛儿一同来到何铁手室中,问道:“何教主,‘九
刀穿洞,为奴尽忠’,那是甚么意思?”
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听得洪胜海的话,忙
即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上身不穿衣服的
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请你扶我出去。”焦
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劝阻,何铁手
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坐起身来,慢慢穿上长衣。焦宛儿道:
“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儿伸手相扶。
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儿吃了一惊,手上
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不由得又是
害怕,又是钦佩。
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
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仍然头下
脚上的倒立。
何铁手道:“你又为甚么来了?你若不是走投无路,也决
不会后悔。”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
主尊体,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无恙。”
何铁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
教规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道:“小的该受万
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开恩宽赦。”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一伸,额
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礼,砰砰有声。何铁手道:“你为甚么来谢
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原该由
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
……”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现今既已对我归服
尽忠,便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
喜,行了一礼,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焦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
所以。何铁手笑道:“他给逼到了穷途末路,在教里已容身不
得,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子干甚么呀?”
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
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九
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每一条虫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
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材,方能治好。我每天
给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端午,他
体内毒发,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头道:“这样他永
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
得不错。”
青青又问:“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
“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他
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饶赦。”青
青道:“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岂不是
还得痛上八天?”何铁手笑道:“这人可恶,就是要他多吃点
苦头!”顿了一顿,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
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水云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身来,举手为礼,说
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
告。”此言一出,仙都众弟子都站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
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
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
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儿进房去了。仙都
诸弟子气势汹汹,七嘴八舌的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
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我负责打探出来便是。”仙都诸人
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连数日都是
如此。
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玮投
降,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
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闯军克居庸。
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
兵防守。每一名总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
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但闯军一到,监军
太监和总兵官一齐投降。重镇要地,闯军都是不费一兵一卒
而下。
数日之间,明军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片。
这一日讯息传来,闯军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营三大营
一齐溃散,眼见闯军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过数天,齐云璈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时分,
来到门外。洪胜海禀报进去。这时何铁手已毒清痊愈,众人
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她走
出大门。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
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仆好不好?你有解药在手,他
终身不敢违背你半句话。”
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
么?”
何铁手大吃一惊,自识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着男装,越
瞧越是心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铁手误会,
但都怕她狠毒厉害,谁也不敢稍露口风。袁承志连日忙于迎
接闯军的大事,全没想到此节。以致何铁手一直蒙在鼓里,这
时听青青一说,呆了半晌,问道:“甚……甚么?”青青道:
“我不要。”何铁手颤声道:“你说甚么女孩儿家?”
焦宛儿退开两步,低声道:“何教主,这位是夏姑娘啊。
她从小爱穿男装,别说你认不出来,我们大家初次见到,也
总当是一位相公。”
何铁手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定神细看,见青青
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
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个女子而叛教?弄得身败名裂,
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
出笑容,小嘴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窝,说道:“我真是胡涂
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
她要强好胜,终究倏遭大变,心神不定,不由得双足发软,身
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窜
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
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
直没至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
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
个来得及施救。
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
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
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
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只见她脸上尽是
怖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
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
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祸临头一般。
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
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嚓一声,已把自己左手
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
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
手背肉,连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袁承志问道:“这金蛇是哪里来的?”何铁手微微一笑,说
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见害,因此
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给他拔刀,那就罢了,如有
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击。哼哼,哪知姑姑却放他不过。总
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迟片刻,就不可救了。”
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
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
“这人也真怪。”
焦宛儿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甚么乱子。”
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关在房里,
我叫她总是不理。”袁承志道:“让她休息一会吧。”焦宛儿道:
“不,我瞧情形不对。”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来到何铁手房外,焦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
焦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
快来!”她语声甫毕,双掌已推开木窗,飞身入去。袁承志和
青青跟着跃进。只见何铁手解开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
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头。袁承志右手疾
挥,嗤的一声,一枚铜钱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
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要自寻短见?
你教中那些家伙不听你话,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
只是哭泣。袁承志劝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
弃邪归正,跟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
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关头突然得
人相救,这求死的念头便即消了,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
道:“袁相公,你如肯答应一件事,我就不死啦。”
青青心想:“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杀,哭了一场,忽然又
笑,她要大哥甚么呢?啊哟不对,莫非是看中了他!”忙问:
“你要他答应甚么?”何铁手道:“袁相公你先说肯不肯。”袁
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甚么事。”他也起了疑心,不
即答应。
何铁手向青青、焦宛儿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连
连磕头。袁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何
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
青青心头大宽,笑道:“何教主这么厉害的功夫,谁能做
你师父啊?”何铁手道:“师父,你不收我这徒弟,我在这里
跪一辈子。”袁承志道:“我出师门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
教主如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可以互相切蹉,研讨武艺。拜
师之说,再也休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
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
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
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
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陡然间身子向后退开
两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
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出去会客。”说
着转身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
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故
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她一知青青是女子,
立时察觉她对袁承志钟情甚深,而袁承志对青青的神态也是
非同寻常,便想到床边肖像之事大是奇货可居。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
法无天,甚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
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这事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
也败坏了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
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袁承志无奈,支
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呀,你答应了。”双
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
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了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
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甚么故事?”何铁手
笑道:“我们教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
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
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
话难信,却也无可相驳。
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
这般要胁的。如她心术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
“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
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
山派本门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
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
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
“我读书不多,想不出甚么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
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
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
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
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母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听得水云与闵
子华两人来到房外。众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黄木道长的
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
南大……”
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
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
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
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
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天,杀声大震,
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
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木道长被我姑姑关在云
南大理灵蛇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
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
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
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还不知我已叛教,见
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袁
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
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
得一会,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
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
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
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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