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
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
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
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
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的服侍他一生。他
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
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
“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
我走进洞去,将他双足打折了。”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
了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
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之后,必
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
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
能不能再夸她赞她。
“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那姓穆的回山
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
梁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
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知他已不
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
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
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
是活。”
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
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
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
救,于是入洞自杀。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
孽种。你妈妈呢?她姓甚么?叫甚么?住在哪里?你不说出
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
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
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急往被里一缩,将被子蒙住了头。何铁手忙伸手挡
住何红药。
何红药怒道:“你要他说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饶了他。”
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
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
君,偏巧让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负心贼的下落。”何铁
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
说,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结仇家也是无用。”
袁承志和焦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
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
了。
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
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你身为教
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铁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
出去休息一会儿吧。”何红药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我一切
全跟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气。全凭你吧!”
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
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
们出去。”
袁承志见两人走出房去,步声渐远,忙钻了出来,低声
道:“青弟,咱们走吧。”
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
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甚么?”焦宛儿一呆,双
颊飞红,说不出话来。
袁承志道:“快起身。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
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么事,
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
“我偏偏要捣乱。”袁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
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
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焦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
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
己不在袁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
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没提防,手
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甚
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袁
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
焦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
来。”袁承志奇道:“这时候你又去哪里?”焦宛儿不答,推开
窗户,跃了出去。
袁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个身,
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
怕何铁手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
声响,他纵身上梁,横卧在屋顶梁上。只见何铁手重又进来,
关上门闩,慢慢走到床边。
袁承志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
救人。何铁手凝望着青青的背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句
话要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
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说她是下
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她问的是这一句话,呆了一呆,
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贱?”提高了声音道:“负心薄幸,
那才下贱。”
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袁承志听的,心中大喜,登
时容光焕发,轻声说道:“你爹爹跟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
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你妈妈的所在,拚着性命来保护她,实
是情深义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
何铁手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维
护你,你又怎样?”青青道:“我可没这般福气。”
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甚么会如此情痴,见了
一个男子就这般颠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么,
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头便走出门去。
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
袁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爱上你啦。”青青
道:“甚么?”袁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
青青回想何铁手这几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含情
脉脉的模样。原来她一见倾心,神智胡涂了。那何红药则是
满腔怨毒,怒气冲天。这两个女子本来都见多识广,但一个
钟情,一个怀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没留神自己是女
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袁承志笑道:“你娶
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
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焦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
罗立如,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焦宛儿向袁承志道:“袁
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回金
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
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
“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
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
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甚么?”焦宛
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满脸胀得通红,只是说:“我
……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
袁承志知道焦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他,才不惜提出
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
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
内愧,拉着焦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礼,你别见怪。”
焦宛儿道:“我哪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觉
凄然下泪。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
势,罗立如纵过去推开了窗格。
只听何铁手在门外喝道:“到底谁是教主?”何红药道:
“你不依教规行事,咱们拜过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个男
人声音说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尽护着他?
让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们兄弟,咱们再还他一个姓夏的死小
子。你只答应还人,可没说死的活的。”何铁手笑道:“我就
是不许你们进去,谁敢过来?”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咱们
先料理了那小子,再来算自己的帐。”脚步声响,奔向门边。
忽听得惨叫一声,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铁手伤了。
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焦
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
这时门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众竟自内叛,和教主斗
了起来。斗不多时,蓬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袁
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外。那人只见到袁承志的背影,叫
道:“快来,快来!那小子跑啦!”何铁手也是一惊,当即罢
手不斗,奔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
窗,只见一个人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去。她想追上
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
侍卫所伤。五毒教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
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
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众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
子,算来估计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
下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
躲在门后。
他定神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
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
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是精巧的摆设,看来是皇帝
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
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
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
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
风之后。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名女子进来。一名
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书?”袁承志心道:
“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点儿睡吧,别瞧甚么劳甚子的书
啦!”
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一
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
烟细细,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袁承
志微觉讶异:“怎么这声音好熟?”暗暗着急,心想她画起画
来,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
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香炉中檀香轻轻的拆裂之
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女,他
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
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
晌,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过京师,又怎会见
过金枝玉叶的公主?总是她口音跟我相识之人有些近似罢
啦!”
这时那公主已走近案边,只听纸声窸窣,调朱研青,作
起画来。
袁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主,已经掩上,
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
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完
工啦。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的挂
念着我么?”说着站了起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
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
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样,探
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
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
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
俊美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
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
光灿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
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
声。
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
手往声音来处掷出。袁承志只听一声劲风,玉簪已到面门,当
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
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哪想到
竟是公主?
阿九乍见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
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定
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
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觉长衣
已经脱下,忙拉过披上。
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
“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
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
着画像,不禁大羞,忙抢过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
人谁也说不出甚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袁承志低声道:“你识得五毒教的人么?”阿
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因此
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听说他
们的教主何铁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
子给他们打伤了,殿下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变,道:“甚
么?他们为甚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袁承志道:
“大致不碍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
正条子胡同,明儿殿下能不能驾临,来瞧瞧您师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
冒险进宫来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
音越说越低:“你既然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心事……
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
几不可闻。
袁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
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
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
伤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么?”
袁承志点头道:“殿下,我进宫来是……”阿九拦住他的
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
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
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
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
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许我到外面乱闯。”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功夫,又随着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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