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
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
通,写道:
“水云大师兄:你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
报仇甚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戒杀刀忽
然给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如果寻不回来,我再没
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
焦宛儿读完此信,更无怀疑,身子颤抖,盈盈向闵子华
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
啦。”拜罢又向洞玄赔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是哪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害死了焦帮
主。他留刀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真
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
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失了戒杀刀,和洞玄师
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
京师来,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
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一阵。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
事。”
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
定要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
脱不了牵连。”焦宛儿又裣衽拜谢,将匕首还给闵子华。
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
参与,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和水云等作别,走
出数十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将过来,说道:
“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别怪。”袁承
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
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实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
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
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
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自是
大非寻常。
袁承志心中一动,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
意中显露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
“不知令师兄遇到了甚么危难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
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卓绝,不但高出自己十
倍,也远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
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禀过
大师兄。”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
久,似乎难以决定。
袁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
也不必多事了。”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
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
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们师兄弟实是感激
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势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
相公无故犯险。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说着拱手行礼。
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概,说
道:“道长说哪里话来?既是如此,就此告辞。道长如有需用
之处,兄弟自当尽力,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
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道:“袁相公如此义气,
我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相瞒,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
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
木道人生性好动,素喜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
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
竟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
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恩师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大
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各路都没消息。我和闵师哥却
在客店之中,得到点苍派追风剑万里风的传讯,说有急事邀
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
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
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说道,那天他到大理城
外访友,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
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
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是生死不
明。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爪上喂了剧毒。看这
情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的求到名医,这才
死里逃生。于是我们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要找五
毒教报仇。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自是凶多吉少。五毒
教又隐秘异常,踏遍了云南全省,始终没半点线索,大家束
手无策,才离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
手到了北京……”
袁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么?”袁
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洞玄道:“令
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然无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大师兄便传下
急令,仙都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
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那贱
婢竟然出言讥刺,十分无礼。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这贱婢
手脚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为她左手铁钩所中,下盘
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
不了,冷笑几声便走了。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又知对头周
身带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药,身边又带了诸般外
用解毒膏丹,这才没有遭难。”
水云叹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是以不
敢在寓所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
个月,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下,这仇
非报不可。只是对头手段太辣,毒物厉害,是以贫道不敢拖
累朋友。”
闵子华问道:“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仇?”袁承志
于是将如何遇到锦衣毒丐齐云璈、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伤
的事简略说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们并无深仇,吃了一
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跟这种毒如蛇蝎之
人相拚。”
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
图谋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
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头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
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乱石
岗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要
他替水云吸尽毒气送回。水云、闵子华、洞玄不住道谢。
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岗,走到一半,焦宛儿忽往石上
一坐,轻轻啜泣。袁承志问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
焦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袁承志心
想:“这一来,她金龙帮和仙都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报杀父
大仇之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
这般硬朗。”
两人回进城里,天将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
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
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神
行百变”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耳旁风动,足
底无声,正奔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从身旁掠过,笑道:
“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已窜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见这人
身法奇快,心中一惊:“此人是谁?轻身功夫是如此了得?”他
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提气疾追。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
跑。时候一长,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
片刻间追过了头,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
那人格格娇笑,说道:“袁相公,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
只见她长袖掩口,身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
全身白衣如雪,给足底黑瓦一衬,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敌
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她竟然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
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袁承志拱手说道:“何教主有
何见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驾,有许多碍手碍脚
之人在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小妹今日专诚
前来,讨教几招。”边说边笑,声音娇媚。
袁承志道:“教主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难得一见。
兄弟是十分佩服的。”
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凌厉之极。小妹力
气不够,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
呼的一声,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微光中但见鞭上全
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
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
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个寒战。
她语气温柔,关切体贴,含意却十分狠毒,两者浑不相称。
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没来由的比武,抱拳说道:“失陪了!”
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势挟劲风,径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
第二招再到,已窜出数丈。何铁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
“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嘻嘻!”袁
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几次相让,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
还道我当真怕她。”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
一股腥风扑到。
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这等喂毒兵器纵然厉害,终究
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个女子,却身在邪教,以致行
事不端。”料想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索性双手拢
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手鞭法虽快,哪
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角?
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甚
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鞭子?又有何难。”身
子一弯,双手已在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爿,凝视鞭影,看得
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
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瞬息间连踢三脚。何铁手
刚想运劲夺鞭,对方足尖已将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
了一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蛇郎君的
弟子怎么样?”
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
一着地,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
禁佩服。
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身子微晃,腰肢款摆,似乎软绵
绵地站立不定,笑道:“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们五
毒教有一种毒蟾砂……”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
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吃一惊,知道不
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铮铮之
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来这毒蟾砂是无数极细的钢针,机括装在胸前,发射
时不必先取准头,只须身子对正敌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
阵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
钢针既细,为数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剧毒。武林中任何暗
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
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这毒蟾砂之来,事先
绝无征兆,实是天下第一阴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极少,等到
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也必送命。他们本教
之人称之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
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
跟你无怨无仇,为甚么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枚铜钱,
右手翻转,接住了第三枚,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
人家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不弱,袁承志刚想伸
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动:“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
一拂,又把铜钱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
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谢!可是只给
我一文钱,不太小气了些吗?”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十多
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他头上罩来。
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阴毒之极,当下再不客
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
“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说的是一口
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叫道:“我再夺下你这几
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从此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
道:“这不叫绳索儿,这是软红蛛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
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细长多丝,一招既出,四面
八方同时打到。
袁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
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刚收回守御,原来缩回的又
反击而出,攻守连环,毫无破绽。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这蛛
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的。”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
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陡
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
万难避开,忽然间身子一侧。袁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
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发热,凝指不发。
何铁手乘势左手一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
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袁相公
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你补好。”
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
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
一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
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你
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
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武器层出不穷,也不禁大为头痛,
说道:“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
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一想,果
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
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说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
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
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铁钩,
说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甚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
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
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
呀!”
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
内心实深戒惧,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
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猛然间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
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
完,回身就走。
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
一点,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横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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