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天广道:
“闵子华是甚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
叔主持公道。”
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
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
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
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
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各路水陆
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
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
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
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
子华了。
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
脚所在。”青青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
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
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精明干
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闵子华不可的了。”焦宛
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
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
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
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
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
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
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
歉咎,又想仙都派与金龙帮此后势必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
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
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
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
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
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注:袁崇焕有一个朋友邝湛若,广东名士,曾游
瑶山,为瑶女掌兵权者云氏作记室,作有《赤雅》一
书,其中“僮妇畜蛊”一节云:“五月五日,聚虫豸
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吞食,最后独存者曰蛊。有
蛇蛊、蜥蜴蛊、蜣螂蛊。”
第十六回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
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
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
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
“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宛
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
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
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
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
去!”
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
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
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
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将一
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围,两人背靠背的拚力死
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
有人补上。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
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
闵子华使右手剑,两人左右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
右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
几处伤。
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
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
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洞玄
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
八柄断头折身。
众人出其不意,都是大吃一惊,向后跃开。
袁承志自得金蛇剑以来,除了以之削断西洋军官雷蒙的
长剑之外,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
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
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
这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
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师兄弟不知何事
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
往自己胸膛上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
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看,见匕首和闵
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
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
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
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清楚,
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
说着劈面一拳。袁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
欺?”洞玄凛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
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
匕首既然如此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
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在下有一事不
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
“请说。”
袁承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
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
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
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
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呀?你从哪
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
子华手臂砍落。闵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
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了。”焦宛儿停
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
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
龙帮为甚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
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
……”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
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
齐声道:“甚么?焦公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
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
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师
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
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
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硬咽道:“我爹爹……是给……
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
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
“甚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一时拙于言辞,却又说
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又要操刀上前。
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
“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奸人在一
旁暗中冷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
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
意。
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的?”闵子华
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
已输给你,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
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奇道:
“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
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
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道:“杀头也不
怕,何必说假话?”
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
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
看就知。”闵子华急道:“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
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杀害,此事非同小可,务须
查个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决不能坏
咱们的事。”闵子华才不言语了。
焦宛儿道:“去哪里?”洞玄道:“我只能带领袁相公和你
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给他们走了。”焦
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心想:“看来
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还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为妥。要是他
们想使诡计,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说道:“那么咱们就同
去瞧瞧。”
焦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
怎样。”自焦公礼逝世,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帮
众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大家又知袁承志为人
仁义,武功高强,有这么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
当下也就没有异言。
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来到城墙
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焦宛儿先爬了上去,
第二袁承志上,然后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四人纵出城墙,
续向北行。这时方当子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岖。再
行四五里,上了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异,不
知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有何用意。焦宛儿寻思:“莫非这两
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但有袁相公在此,对方纵有千军万马,
他也必能带我脱险。”
上岗又走了二三里,才到岗顶,只见怪石嵯峨,峻险夹
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阴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闵子华走
向一块大岩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只见岩边赫
然停着一具棺木。焦宛儿于黑夜荒山乍见此物,心中一股凉
气直冒上来。
洞玄捡起一块石子,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稍停一会,又
击两下,然后再击三下,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
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宛儿“啊”的一声大叫,双手
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
只听那僵尸道:“怎么?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
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这位焦姑娘,
是金龙帮焦帮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两位莫怪。
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道:“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
云道人。在这里避仇养伤。”袁承志和焦宛儿才知原来不是僵
尸,当即施礼。水云道人拱手答礼。
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
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灯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
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
水云道人说道:“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仙
都山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这时
不必再瞒,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
水云道人长叹一声,惨然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道:
“刚才听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欢,
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能得报。唉!哪知
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老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
了。”
焦宛儿心道:“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桩
师仇来。”袁承志却想:“不知他的对头是甚么厉害脚色,天
下除了金蛇郎君,便无人对付得了?”
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焦宛
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
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
袁承志心想:“这道人的武功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
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
人?”
水云道人说道:“焦姑娘,我们仙都弟子,每人满师艺成、
下山行道之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在本派掌门,
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
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焦宛儿恨恨的道:
“不知道!”
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
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天下无双,只可惜性子刚傲,杀了不少
人,结仇太多,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以车轮战法斗他一
人。菊潭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
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本派因此元气大伤,又得
罪了天下英雄,此后定下一条规矩,每名学艺完毕的弟子都
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
还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
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
闵子华道:“这是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戒杀刀
时,有四句甚么训示?你低声说来。”闵子华肃然道:“严戒
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点点头,向东边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
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这把匕首,叫作
甚么?”洞玄道:“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此刀
之时,有何训示?”洞玄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
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现今两位可
以相信,敝派确是有此训示。敝派子弟犯戒杀人,也是有的,
可是凭他如何不肖,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袁承志问道:“这匕首为甚么叫‘戒杀刀’?”水云道:
“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便定下一条门
规,严禁妄杀无辜,否则到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便得
在师长兄弟之前,以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帮主,
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为兄报仇,本
来也不算是妄杀,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加害,那
是犯了重大门规,谅他也是不敢。”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敌之时,武功不如,
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那么便须以此匕首自杀,免
损仙都威名。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怎
会用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刀带走?”袁
承志和焦宛儿听到这里,都不住点头。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着从棺材角
里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他从中
捡出一信,递给焦宛儿。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点头。焦宛儿接过信来,月
光下见封皮上写着“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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