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
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
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
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
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
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
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杀
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
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
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
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
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
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
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
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
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
下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
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
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
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
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
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
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
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
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
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
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
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
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
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
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
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
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
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
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
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
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
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
“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
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
吗?就是空手接着。”
原来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
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
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
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
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
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
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
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
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
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
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
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
柳身子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
在意。
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
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
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
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
点点头。
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
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
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
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
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
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
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
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
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一隔,叫道:
“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
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
点程青竹的穴道。
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
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
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
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
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
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
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
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
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
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
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
入对方队伍之中。
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
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
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
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
近身。
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
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
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
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
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
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
头。
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
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
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
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
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
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
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
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
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
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
伤,鲜血四溅。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
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
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
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
众。
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
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
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
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
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
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
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
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
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
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
字,可别弄错了。”
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
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
么了?”
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
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
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
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
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
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
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
去抬箱。
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
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
哟,救人哪!”
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
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
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
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
“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的也
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
“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
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
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
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
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
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
放在心上。
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
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
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
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
务须小心。”
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
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
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
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
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
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
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
打足踢,但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
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周树巅。
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
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
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
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
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
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
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
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
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见,
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
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啦,请请,在下要走啦。”
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
一招“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
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
衰,直砍褚红柳前胸。
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
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
“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
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
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
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
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
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
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
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
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
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
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
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
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
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
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
袁承志手执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
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
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
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
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
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
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
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
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
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
庄庄主了。
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
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
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
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
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
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
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
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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