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罗汉道:“我先几
日听到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
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
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
人又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
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
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
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
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
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
却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
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
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
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
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
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
起。他和铁罗议见袁承志出手豪阔,心下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
到孟府送礼贺寿。
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
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
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觉一愣,老大不
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
小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然是给自己极大面
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
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
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
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
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
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
“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
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不来给他拜甚么寿了。老家伙我
还见得不够多么?”
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去看寿礼。
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
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厚礼,
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诞,一点儿敬意,太
过微薄。”
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
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
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被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
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
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
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
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
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
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在后厅入
席。
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
伯飞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入座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
统兵驻防保定府的冯同知、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
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
甚是热闹。
饭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
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
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
子,神拳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
一愣,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见大红
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
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
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
出去迎客。
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
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
奄一息的孩子归钟。
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
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
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
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
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
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之意,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
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
语。
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
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
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
贺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杂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与梅剑
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青青同席。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
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
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
到,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
“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
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甚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
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
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相
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都不是诚心给
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是避难,一个是追人。这姓董的既
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
辛树道:“归二爷有甚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大家是
好朋友,总说得开。”
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
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
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
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
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甚
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
“这茯苓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
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
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若有失闪,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
吃,那也罢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也都难保,只好请归二
爷高抬贵手。”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
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
“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
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
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
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
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
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寿辰,这
般搞法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
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
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
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
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
“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
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后
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
开。
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
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同知十指
齐施,已将两个鱼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
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
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同知叫道:“抬我
大关刀来!”
原来这冯同知靠着祖荫得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
头,要铁匠打了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缨、薄铁皮的空心大
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抬了跟着走,务须口中杭
育、杭育,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默、不胜负荷的模样,他
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
爷神力惊人。他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
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愣,这次前来拜寿,并
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
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连叫:“使不得。”
冯同知草菅人命惯了的,也不知归辛树是多大的来头,眼
见他是个乡农模样,哪放在心上?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归
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中两指
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
冯同知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
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
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
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
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同知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
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他吞下肚
去的鱼圆钻上了额头。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冯同知不敢再
多说一句,手按额头,三脚两步的走了。只听他出了厅门,一
路大声喝骂亲随:“混帐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懒,不抬老爷用
惯了的大关刀来。否则的话,还不是一刀便将这泼妇劈成两
半。”
董开山趁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留下丸药,我
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到厅心,叫道:“姓董的
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性命是在这里,你要,就来拿
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性命?把丸药拿出来!”
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归二爷,我
们孟家可没得罪了你,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
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
归辛树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开山向后一退,
归辛树手掌跟着伸前。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
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归辛树掌到,疾忙缩肩,出手相格,却
哪碰得到对方手掌?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衣服已被撕下了
一块。
孟铮抢上前去,挡在董开山身前,说道:“董镖头是来贺
寿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那怎样?我
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吗?”孟铮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
会到永胜镖局去找?干么到这里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
归二娘厉声道:“就算搅了局,又怎么样?”这些日子来她心
烦意乱,为了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
孟伯飞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
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道:“好哇,归二爷瞧
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儿是您老人
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
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搅局,索性大搅一场。归二爷,这就
请显显你的神拳无敌。”
归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
不知成不成?”
孟铮武功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方当壮年,生
平少逢敌手,虽然久闻神拳无敌的大名,但当着数千宾朋,这
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强凶霸道,到这里来
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我
们孟家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胜了你,却又怎样?”归辛
树不爱多言,低声道:“你接得了我三招,归老二跟你磕头。”
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怒极而笑,大声说道:“各
位瞧这人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头。哈
哈,是不是啊,归二爷?”
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
顶”,猛击下来。
这时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边,说道:“你的师哥学了你的
法子。”袁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
也是限了招数来让他接么?”袁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
他哪知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
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
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啪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
发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铮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这一送竟
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袁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
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伤。”但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
铮双臂奋力抵出,猛觉一股劲风逼来,登时神智胡涂,仰天
跌倒,昏了过去。
众人大声惊呼。孟伯飞和孟铸抢上相扶,只见孟铮慢慢
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归辛树刚才一
送没推动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铮拚
命架得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就算是轻轻一指,也就倒
了,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哪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
到他已经全然无力抵御,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齐向归辛树扑击。
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泉涌,突
然转身,向归辛树打来。
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
孟铸拳下钻了过去,伸指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
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却是移动
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归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
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力相当,归二
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
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门弟子打得十分激烈。
程青竹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
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头相劝,事情
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这时归辛树上前助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的穴道。只
见他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已将孟家数十名
弟子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
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
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贺客中虽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
无敌如此厉害,哪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解下董开山
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哪里有茯苓首乌
丸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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