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小人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国借兵,借
来几百门大炮,数千洋枪队,日内就来攻打满清。”袁承志喜
道:“此计大妙,多尔衮一听,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于是
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枪,对洪胜海道:“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
钱通四,因此得悉内情。”
青青大笑,说道:“承志哥哥,你甚么人不扮,却去扮那
个狗通译钱通四,我打掉你满嘴牙齿再说!”说着举起右手,
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张口便咬,青青忙缩手不迭。
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众人尽皆大笑。
当日午后,袁承志随同洪胜海,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多
尔衮随即传见。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身形高
瘦,一脸精悍之气。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多尔衮果
然神色大变,随即以汉语询问袁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枪,放
在桌上,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多尔衮沉吟良
久,说道:“你们报讯有功,我有重赏。这就下去吧。明日再
来伺候,听取吩咐。”两人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袁承志无缘无故的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却见不到皇
太极,回到客店,心下老大发闷。寻思一会,要洪胜海带到
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决意晚间径行入宫行刺。
他想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于
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二十里处一座破庙
中相会。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
反而成为累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
咛他务须小心。
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片刻,低声道:“承志哥哥,鞑
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
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
发,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你……”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
红了。
袁承志要让她宽怀,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笑道:“我
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青青噗哧一
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袁承志等到初更时分,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来到宫墙
之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株大树后躲起,待卫
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皇太极居于
何处,一时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太监来逼
问。
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心道:
“这件事艰难万分,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务须沉住了气,
今晚不成,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
这么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廊,忽见花丛中灯光
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
灯,引着三名官员过来。他眼见人多,若是抢出擒人,势必
惊动,只要一声张,皇帝有备,便行刺不成了,当下蹑足在
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见殿外匾额
写着“崇政殿”三字,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
袁承志绕到殿后,伏身在地,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
刀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森严,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
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
过去查看。袁承志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
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
无声,自己踪迹未被发见,于是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
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见满殿灯烛辉煌,那三名官员正
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参
见皇帝。”
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说道:“臣范文程见
驾。”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臣宁完我见驾。”最后一
名官员脸容尖削,说道:“臣鲍承先见驾。”袁承志心道:“这
三个官儿都是汉人,却投降了鞑子,都是汉奸,待会顺手一
个一剑。”又想:“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话?”
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座上一人方
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那便是父亲当
年的大敌皇太极了。寻思:“从此发射金蛇锥,当可取他性命,
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足把握,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别
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
只听皇太极道:“南朝军情这几天怎样?今日接到阿巴泰
的急报,说在山东青州、泰安之间中伏,打了个大败仗,难
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青州、泰安这一带的统兵
官是谁?”袁承志心想:“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
倒要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宁完我道:“启禀皇上,臣已详细查过。明军带兵的总兵
姓水,名叫水鉴,武艺甚是了得。”皇太极“哦”了一声,道:
“你们去仔细查明,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贪财呢,
还是爱美色。倘若他倔强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
说他的坏话,罢他的官,杀他的头。但首先要设法令这人为
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败阿巴泰,那是人才,咱们决不能轻
易放过了。”三名官员齐声道:“皇上圣明英断,那水鉴若肯
降顺,是他的福气。”
皇太极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
朕事后想来,常觉可惜……”袁承志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
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他们使反间计,
使反间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听皇太极续道:“倘若
袁崇焕能为朕用,南朝的江山这时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
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心中骂道:“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
我爹爹忠肝义胆,岂能降你?”
皇太极又道:“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不识大势,谅来也
是不肯降的。”又叹了口气,问道:“洪承畴近来怎样?”袁承
志知道洪承畴本是明朝的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权,
兵败被擒,降了满清。洪承畴失陷之初,崇祯还道他已殉国,
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
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说
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
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
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关却
还不是时候。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
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
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上圣
明。”
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
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
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闯王
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
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想:“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
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范文程道:“洪
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
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
“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
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明。”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
“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的貂裘,
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
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
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甚么?众臣工启奏道:为
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
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
喜欢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畴于
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果然说得详详细细,尽在
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官职封爵,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
了。”
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甚么,倒
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
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
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是心中感激之极。袁承志暗骂:“无
耻,无耻。”
只听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
说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
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那时他做
的是甚么官?”鲍承先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
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
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
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三臣
齐声道:“皇上圣明。”
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
明之极,此刻听到这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
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道,却令人
不由得不服。
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
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
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了
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
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
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
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
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
们说有甚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为
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
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
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
一须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
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
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范
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
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
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倒似确有爱民之心,不知是
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
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
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
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
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甚么条陈?”
宁完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
皇上得了天下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
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只
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
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马,天下无
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
是前车甚么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
“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有甚么长进。”鲍承
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
心上。”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
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
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
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
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计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
掠。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
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
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
随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
极胸口刺去。
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
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
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
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
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
出去。便这么缓得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
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再
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
上挡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
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帷幕
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一弹,掼
的一响,踢飞了一名,左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
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却
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
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交
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
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
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
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
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
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行刺皇上?”说的是汉语。
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
极,只跨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
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惊,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危急中
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
士,这才站起。
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
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
兵器受缚?”
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见已有十
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
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
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
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一声响,尘尾打中了
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
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
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
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
位,心下均是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
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
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
奈,只得回剑挡开。
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
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
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
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
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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