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
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
归辛树从来没见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
“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
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
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
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
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
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
“又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
她性命不可?你过来。”
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
道:“徒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却仍下
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
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
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
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
“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敢
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又答应传授一门武
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
“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
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丢脸呕气。
都起来吧!”众人都站了起来。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
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
顶,献了上来。
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
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
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
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
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
不会再罚你啦。”
梅剑和见师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
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
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
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
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
“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么呀?”袁承
志脸上一红,道:“弟子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
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
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
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
位棋友一力帮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
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袁承
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
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
袁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
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
答道:“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见面,
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用意在欺瞒
师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
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
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
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
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
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
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
然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
“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
“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
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
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
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
绽。
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
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
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
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斗不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
思,打到这时,我该当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村招招厉害异常,
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
的难事,斗到分际,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
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拳法,数百
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
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
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我得以
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
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招一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
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记
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
气于背。归辛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
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
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
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
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
势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
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
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
事了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
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
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这
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
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
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
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
“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
儿还说甚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
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师父并无怨怼之意,但对袁
承志却更是怀愤。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门人,立即
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
归辛树夫妇齐声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
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弟。你年纪虽已不
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
归辛树低下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
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来梗直,三十年来专
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甚么也不愿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
非单凭武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
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
的教训。”
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去北京,打
探朝廷动静,但不得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
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
的十力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
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
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
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
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
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
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
吧。”
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
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
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
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
也可天天陪你下棋。”
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
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
道兄悟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
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去。
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
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
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待他
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
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
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
是那柄金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
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会,心想山上无人,这
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之
中,却连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
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蛇剑法,再将这剑还
归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一阵难过。
袁承志与师父见面又要分手,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
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已隐没在
黑暗之中。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
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对你心中怀恨,这两人功夫非同
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
师兄,心头郁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
盒,笑道:“你猜是甚么?”袁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
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
只见盒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
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张屋里家具器物
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了过来,很是
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走得干干
净净,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问,说是闵二
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么地方却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
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
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
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
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
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
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
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一定周到之极啦!我可……我可
……”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
明白,心想她甚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
口。
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
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
辰,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
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个大洞。
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
取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
巴守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
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
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
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
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
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
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
钥匙,还有两张纸。
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
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
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庙社稷,以此为资。
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
帝所遗下的重宝。
原来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
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徐兄”。徐
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
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
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
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
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
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若是住
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
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甚么也不肯接受。
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邀了徐达同去旧邸喝
酒,不住劝酒,把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
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后,一见情
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侍从
将情形回奏,太祖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
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大功”两
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
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然对皇帝恭顺,太祖还是怕他造
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
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
使者把一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而吃了
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是赐死,徐达纵然
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是否
属实。
徐达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
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
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
带兵力抗燕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
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问。徐增寿不答,建
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
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了父亲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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