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大空,出神地着迷。
  她在想些甚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甚么她不知痛?为甚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 掌与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甚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同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与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甚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憟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者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
  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知机地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甚么都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与及灵魂。我甚么也收甚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诺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褔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褔?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褔。”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甚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她、包容她、全心全意爱 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褔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换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滴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 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褔,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褔,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
  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甚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甚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甚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 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 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 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他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他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 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甚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甚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溜跶,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 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 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 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 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莱,填得饱人的 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看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 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 多,于是捱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唯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甚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 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瞩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 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登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甚么钱送回家,但当这 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条材的另一户人家,大姊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 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 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姊出嫁,那天有鸡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姊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 是临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 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姊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工姊的遭遇,令陈宅 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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