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穆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绰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第二章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像,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枱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Mrs 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像,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  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 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 de Mallenet 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份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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