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希望你能原谅一个死人,勇敢的活下去。
  永远爱你的王兰
  蜜桃
  你死的时候,整个桃园的桃子,一夜之间全部烂了。满树的桃子,都流出淡黄色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于是,整个地面都变得粘乎乎的,虫子在里面挣扎。
  那天晚上,你也曾经像这些虫子一样挣扎。
  你挣扎不是因为烂桃的汁液,而是因为虫子。
  我在你身上涂满了桃花蜜,虫子喜欢,我也喜欢。我舔舔你的耳朵,你的嘴巴,你的鼻子,全部是甜蜜的。
  我说:你看,这样多好,这样多甜蜜!
  我在你身体上每个有孔的地方都灌了蜜,于是那些虫子,在每个有孔的地方寻找甜蜜。
  曾经,我也渴望在你身上寻找到蜜汁,甜蜜的,甚至是甜腻的。
  可是到了18岁的时候,你就不给我了。
  你把你的甜蜜,都给了你的桃树,你爱它们,不爱我。你说,要想寻找幸福,就得自己动脑子。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啊,你的幸福不就是我的幸福么?我的幸福不也是你的幸福么?难道我不幸福你依然能够幸福么?
  我不幸福,你卖桃花蜜的钱不肯给我。
  你卖蜜桃的钱也不肯给我,你故意的。
  你故意让我在同伴面前丢面子,你故意让他们嘲笑我。
  我求你,骂你,不理你,你依然坚持不给。甚至你说,你死了,也不会把这座创造甜蜜财富的桃园给我。你认为,我不够热爱那些可爱的桃树。
  可是,那些桃树有什么好热爱的呢?他们不过是一些树,没有感情的树。你花钱给它们施肥;你细心的替他们捉虫子;甚至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它们说话为它们唱歌。
  可是,它们只是树啊。
  你宁愿把钱财和甜蜜给了那些树,也不肯给我。
  于是我绑起你,把你酿造的桃花蜜涂满你的全身。
  你挣扎,却不求饶,也不妥协。
  我笑:有本事,让你的桃树来救你啊?
  你的桃树不可能救你,因为它们只是树,它们没有感情。
  于是你死了。
  你死的时候,笑了。你说,看,桃子流泪了。
  我突然想起,你曾经说过,种植水果的秘诀,就是不要让你的水果流眼泪。
  我站在桃树下,看着满园哭泣的桃子。
  桃子的眼泪,是粘稠的雨,粘住了我的鞋,于是我脱掉鞋,又粘住了我的脚。
  我想爬出这粘稠的桃园,可是,连我的身体也粘住了。
  桃子的眼泪,嘀哒……嘀哒……空气里充斥着苦涩的甜蜜。
  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的乳汁,也是这个味道。
  【完】
  褥疮
  1.
  我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23岁,是我们公司最年轻的女司机。
  每天,我都会开着车公交车,在城东和城西之间,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路线一成不变,建筑一成不变,乘客一成不变,甚至连那个瘦瘦的小偷和胖胖的色狼,都不曾变过。
  每天早晨,路过护城河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泳裤的人在河里游泳,每次都是正好游到河中央。
  路过13中的时候,会有一群中学生唧唧喳喳地上来,刷卡机一阵忙碌。
  到了南城商场站,会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上来,这个男人总是站在驾驶左旁边的位置,身上散发出古龙水的香味,有一次听他打电话,我知道他叫“安家”。
  或许不是“家”,是“佳”,或者“嘉”,再或者“伽”。
  不过我心里认定就是安家。
  安家,很温暖的名字。
  我在驾驶位上蹭了蹭屁股,像个动物一般。
  自从上个星期开了一次末班车后,我就得了褥疮。
  这是瘫痪在床的人常得的病,我没有瘫痪,但是我是个残疾人。
  没有人知道,我的腿是假肢。
  2.
  虽然工作了大半年了,但我很少开末班车。
  怎么说我也是公司的“司花”啊,别的司机很照顾我,总是主动和我换班献殷勤。
  只有上周,和我换班的小刘临时有事,我才开了一次,其实开夜班车很爽的。
  安静的车厢,凉凉的夜风,空旷的街道,甚至你还能在某个瞬间,找到真正的开车的感觉。
  灵魂出差,公交车依旧按照路线行驶,即便闭着眼睛,我也能知道什么时候该拐弯,什么时候该刹车。
  南城商场。
  人们蜂拥而入,我侧头,看到安家站在最后面,心里的小兔子开始扑通扑通乱跳,我按了按胸口,让它别激动。
  人都上完了,可是安家并没有上车,我按了按喇叭,安家依然没有上车的意思。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车不等人,我慢慢地向前开去,看到安家仿佛梦游刚醒来一样,追在公交车后面,一路狂奔。
  我笑。
  迷糊的家伙。
  3.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褥疮的原因,我最近心情很不好,还总出现幻觉。
  有时候开着开着车,觉得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转头望去,本来如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空无一人,再一眨眼,乘客们就又回来了,车厢里也恢复了热闹。
  有时候,会看到马路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红色泳裤的人,刚要刹车,那个人却又不见了。
  而现在,我又出现幻觉了。
  那个本来属于安家的位置,晃着一个花裙子女鬼。
  女鬼满脸是血,裙子也被新鲜的血液紧紧地粘在身上,这种湿湿粘粘的感觉,让我的褥疮一阵钻心的痒。我回过头,告诉自己是幻觉。
  红灯了,我再次转过头,幻觉并没有消失,女鬼抬起头,眼睛里流出黑色的血,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我侧着眼睛看看周围的人,大家都一副正常的样子,他们都没有看到女鬼。
  车后喇叭一阵轰鸣,我急忙转过头,发动了公车,后背却开始冒冷汗,屁股上的褥疮痒得更厉害了,仿佛万只蚂蚁在爬,我痛苦地咬咬牙,咯吱咯吱响。
  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那个本来弥漫着古龙水味道的南方商城站,成了我的恶梦始发站。
  我渴望安家上车。
  然,安家总是不上。
  他总是磨磨蹭蹭等公交车开走以后,跟在车后一路狂奔,仿佛在跟我展开一场不公平的赛跑。
  那个本来属于安家的位置,被女鬼长期占据。
  她总是不冷不热地站在我身后,看得我心头发毛。
  褥疮更严重了,我坐立不安,那些蚂蚁不仅仅满足于在我的皮肤表面游戏了,它们拓展了疆域,一直痒到我的肠子里。
  安家明显跑得比以前快了,每次我到站停车然后重新启动车子的时候,总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他卖力奔跑的身影。
  或者?
  我是说或者,安家是在追我吗?他没有勇气表白,于是给自己设下了目标,追上公交车的那一天,就是他向我求爱的那一天?
  这个想法向我面红耳赤,转头,女鬼嘲弄地笑着。
  “笑什么笑?!”我转头大吼,一车的人愕然。
  我吐吐舌头,如果有地缝,我就开着公交车钻下去。
  5.
  女人撕声裂肺的呼喊,公交车一路颠簸,到处都是血。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住在心里的小兔子流窜到了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恶梦醒了,大汗淋漓,褥疮拼命地痒。
  抓,还痒。
  再抓,依旧痒,不屈不挠地痒。
  我装上假肢,假肢冷笑着望着我,心里莫名地想起了安家。
  安家会介意我的假肢么?
  会吧?
  也许不会?
  忐忑不安。
  我站起来,喝水,吃东西,或者撑死,或者把那些钻到肠子里的蚂蚁挤出来,然后按动马桶的冲水按钮,那种感觉很爽,仿佛烦恼也会随之流入下水道。
  在马桶上睡到天亮,我站起来,屁股麻。
  换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趁着休假,决定到护城河那座桥上去看看。
  小刘说,我是被水鬼缠身了,因为他从未在河里看到过游泳的人。
  中午,阳光刺眼,一个戴着墨镜的少年坐在河边画画。
  画纸上一团乱麻,红色的线错综复杂地交叉,重复,再交叉,再重复,一如生活。
  河里,一个穿着红色泳裤的男人在游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声问那男孩:“你看到,河里有个穿着红色泳裤的人在游泳吗?”
  男孩没有抬头,低着头继续重复着线条,冷冷地说:“没有。”
  没有。
  晴天霹雳,我转身便逃。
  6.
  安家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每到一站,他几乎就可以追上我了,然则车一起步,他就立刻又被落在了后面,我几乎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表情,一脸的坚毅、执着。
  我的安家,加油!
  我甜甜的笑着,女鬼依然冷笑。
  是时候解决女鬼的问题了,否则,等我的安家向我表白的那一天,这可恶的女鬼没准儿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那种伟大而神圣的时刻,不能被任何人破坏,鬼当然更不行。
  断然不能!
  决心已定,褥疮也跟着雀跃,我狠狠地在座位上蹭了蹭屁股。
  我边开车边思索着对策,现在要是古代就好了,和尚法师一抓就一大把。
  当代可不行,道士难寻,和尚难请,四处云游的,都是江湖骗子。
  我该怎么办?
  或者,找她谈谈?她在我身后站了那么久,似乎并没有恶意,或许她会明白我的忧虑和担心?
  套用一句很俗的话,她或许懂得这个道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7.
  南方商城站。
  安家依旧不上车,不过这次我没有失望。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车起步,请拉好扶手,前方停车站……”公交广播里的声音冷冰冰地说着本应温暖的语言。
  我转头,女鬼没有笑。
  我猛地刹车,对车上的乘客说:“对不起,车出故障了,请大家到我这里领车票,免费达乘下一辆车。”
  乘客们抱怨着下了车,我勇敢地望着女鬼,女鬼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那个河边少年的画。
  “这几天,有个男人会出现在车上。”我说。
  女鬼愣了愣,竟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甜甜的笑,一如想着安家时候的我。
  “你笑什么?”她的笑,让我头皮发麻,我看到后面,安家正远远地跑过来。
  女鬼不说话,抚了抚头发,转身向后走了几步,然后躺在了正中央。
  鲜血从她身体的四面八方涌出来,粘稠,潮湿,
  臀部剧烈地痒起来,我看在自己的假肢被放在方向盘上。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8.
  女人撕声裂肺的呼喊,公交车一路颠簸,到处都是血,我的假肢架在方向盘上。
  我睁开眼,白色的墙壁,安家的脸闯了进来,他的眼睛里也都是血丝,也像那个河边少年的画。
  他握住我的手,嗓音沧桑嘶哑:“请你,请你一定要好起来!请你,请你明天一定继续开公交车!明天,是最后的期限,明天,我一定可以追上!”
  我笑笑,没有说话。
  安家,这个执着的家伙,热情的家伙!
  我点点头。
  安家松了一口气。
  我的心里注满了蜜,蚂蚁们闻到了甜味,向心的方向进发。
  我扭动了扭动身躯,皱起眉头。
  安家说:“你好好休息吧!记得明天的约定哦!”
  9.
  第二天,落雨了。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安家的速度。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到处都湿漉漉,浑身都在痒。
  上次开夜班车,也是雨天。
  我的头剧烈地痛起来,视线逐渐模糊,雨刷歇斯底里地涂抹着前窗,越抹越模糊。
  “慢些开,丫头。”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我点点头,我自然要慢些开,我要等安家。
  天空很透彻地打了一声响雷,身后有水滴下来的声音。
  我转头刚要叮嘱乘客关上天窗,张了张嘴,愣在了那里。
  原本拥挤的车厢,只剩下三个人。
  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花裙子,拼命喊救命。
  我急忙刹车,站起来,却没有站稳,一头栽在地上,假肢脱落。
  男人大笑:“原来是个瘸子!”他踢了我一脚,把我的假肢放在了方向盘上。
  “我开车,你先玩!”另一个男人说着,走向了驾驶位。
  我手里握着手机,按了110。
  女人大喊:“我男朋友不会放过你们的!安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个女人是安家的女朋友么?我心里一阵失落,咬咬牙,那个拨出键始终没有按出。
  女人的嘶喊彻天动地,到处都是血,我闭上眼睛,双手捂上耳朵,吓得屎尿粘了一裤子,那是褥疮的开始。
  前方传来一声剧烈地声响。
  我从幻觉中醒来,头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车厢内大乱,我额头的血,流到眼睛里,满世界的红,满世界的血。
  我车祸了。
  我隐隐看到安家在外面,没命地拍打着车窗。
  10.
  我说:“对不起。如果我没有出车祸,你就可以追上了。”
  安家坐在我的病床边,憔悴,无神:“我梦到她说,我只要在49天内追上你开的公交车,她就会回来。”
  “那是梦。”我说,然后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真相也咽到了肚子里。
  他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有看,悠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开了。
  护士送来了今天的报纸。
  报纸上有三则新闻。
  一是日前失踪的少女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二是中年游泳健将在护城河练习游泳不甚溺死。
  三是盲人少年画家画的《血丝》,在全国获得了一等奖。
  我看着那幅画,正是那天在河边看到的画。
  红红的线条如一张巨大的网,我的褥疮,又痒了起来。
  【完】
  厕纸传说
  1.
  整个城市都灰蒙蒙的,这是一个没有梦想的城市。
  这个城市的大人们,都曾经在小时候有过梦想,比如当外星人,或者当科学家,或者当英雄,这些梦想经过了岁月的熏陶,终于变成了城市上空的灰尘。
  这个城市的小孩们,也正在有梦想,比如当大富翁,比如当明星,或者当超人,这些梦想在经过岁月熏陶以后,也会变成城市上空新的灰尘。
  这个城市的每一粒灰尘,都曾经是一个梦想。
  我的梦想,是成为命运的主宰,而现在,我却被命运主宰着,穿着油腻腻的军大衣,盯着那些工人们,把废纸分类,然后放入碎纸机,我是这家“黑”卫生纸厂的厂长。
  看吧,年纪轻轻的我,这一辈子怕就要在废纸堆里度过,梦想与现实,冰火两重天。
  我的工厂很小,只有一个脏乱的加工车间,从废品收购站廉价买来的废纸,分类后放入碎纸机、泡浆、漂白、卷纸、切割流水线作业,8个工人全部搞定。
  翠翠是负责分类废纸的女工,皮肤黝黑,肌肉筋道。她常常把她的孩子带到工厂,让他在废纸堆里挖掘宝藏,比如好看的卡片或小人书。对此,我额外宽容,因为翠翠曾经帮助我迈出了成为真正男人的第一步,并且至今依然隔三叉五地满足着我的生理需要。
  当然,那并不是我的孩子。
  今天,那个小孩依然钻在废纸堆里,东翻西找,甚至还把翠翠分类好的废纸搞乱了,若是平时,这女人定会站起来揪起孩子的衣服照着屁股大打一顿,可是这次,她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埋头工作。
  她的小孩也很奇怪,他穿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翠翠的小孩!
  不!他不是那个翠翠的小孩!
  “嘿!小孩!你哪冒出来的!”我厉声大吼,以往这个时候,那些淘气的孩子肯定吐吐舌头,一溜烟逃跑了,而这个孩子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头都不抬,继续在废纸里匆忙地翻找。倒是翠翠,边搬起一垛整理好地废纸放进碎纸机,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这里哪有什么小孩?”
  我愣在原地,那两个小孩,确实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我拍拍自己的脑门,一定是自己最近压力太大了,外面对黑造纸厂查得紧,而生意也越来越不景气,工资不能按时发给工人,于是他们也开始偷奸耍滑,把卫生纸偷偷拿出去卖,为了监管好工人,我不得不分出精力和时间来监督生产,这样又更延误了业务的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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