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是梦么?如练的清冷月光里有一个清俊的身影存在着。夜无尽,而那轮廓却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明晰起来。这张脸再熟悉不过。曾经的一年,昼与夜,朝与暮,入眼的,闪烁的,流动的,皆是这一张疏淡流离的脸。五官无疑是精致的,如同被人用刀精心刻画。瓷白的肤,细腻的皮。若为女子,定是一顾倾城。他却偏是男子,于是多了几分魅惑与儒雅的气息。
冷风惊醒,并非梦境。
“大半夜的闯入姑娘的闺房,不合适吧?”我披上褂子,却仍旧打了个寒噤。他淡然一笑,周围如练的月光忽然水般化开。“多无情啊。一年,竟抵不过这苏府几日。”
“有话便说,不必遮掩。你为何而来。”永远这般蜿蜒曲折。
“念你了,只想过来看看你,有什么目的啊?”竟然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绕什么弯子,说吧。”我此刻目光如炬,直直地逼着他。一时,他落败下来,舒展投降之色。“你目光依旧犀利啊。此次来想提醒你行动要早,迟了,会害了你。”
“我才回来几日,不用这么急,待我再摸摸清楚。”
“难道你不信我?此等事,我怎会骗你?”他的眼波忽然一转,隐隐透出暴戾的锋芒。
“不是不信,只是需要时间罢了。我自有分寸。”
“好。你看,樱花都开了。还有,我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想你了。”他俯身给我一个清淡的吻,消失了身影。我看着窗外。那些粉色玲珑的花瓣随风凋零,肆意地在地上铺洒着。是啊,樱花都盛极而败了,我却还在等一个契机,迟迟不肯行动。其实,我仍是有疑虑的。
忽然,外面传来响动,虽然细微,却逃不过我的耳朵。
“谁?”我伸出窗外,却只看见漆黑的走廊和月辉下飘零的花雨。
“哎。”一声叹息幽婉而出。这个人啊。
一夜,就这般如醒如梦,消逝了。
辗转得归
几日前。
“三小姐回来啦!三小姐回来啦!”刘管家看见我后一路狂奔着,吼叫着,跑进了内宅。一年了,那两座石狮依旧傲然而立,朱红的漆又浅淡了些,斑驳了些。望着眼前偌大的苏府,竟白白衍生出些许陌生疏离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踏步走进了这深深庭院。一张沟壑纵横却精明依旧的脸闯进视野。我看着她,恭敬地说:“大娘,我回来了。”
她先是一怔,脸上竟掀起一股兴奋的波澜,随即泯灭。与预料大相径庭。她应该失望,厌恶啊!料不该这般神情。
“刘管家。三小姐回来便回来了,用不着大呼小叫。”说罢便朝正厅走了去。“阑珊,去正厅,你爹在那里。”我尾随她细碎缓慢的脚步,朝里走去。周遭的花鸟草木散发着熟悉又疏离的味道。一阵风吹过,惊扰了有些恍惚的眼。
踏进正厅,这里依旧一派庄重威严。爹看见我,忽地站了起来,茶杯跌在地上碎了,发出清脆声响。茶水,溅了一地。
“爹,我回来了。”鼻子一酸,泪,蜿蜒而下。爹将我拥至怀里,身体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话语里俨然已带了哭腔。而我,泪水流得更放肆了。
许久,爹才将我放开。“珊儿,你瘦了啊!”叹息的语气里带着无尽的心疼与愧疚。这时二姐走了出来,见我就一把抱住:“妹妹,你受苦了。”我来不及迟疑,只能任由她抱着。她依旧如此爱做戏。人前,她与我姐妹情深。背后,却是冷箭难敌。
“二姐。对不起。”一语双关,关于过去亦关于将来。她放开手怔怔地看着我,晶莹破碎的泪还悬挂在那肌如凝脂的面颊上。她听懂了,却未完全的懂,所以失了神。我早已不是一年前的苏阑珊。一年,足以让我成为另外一番模样。忽然她的眼里,有了怨恨。我不计,只对她笑逐颜开。
混乱之中,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爹问我这失踪的一年都经历了哪些。我只说不记得了。爹看看我,不再追问。
毕竟,我完好地回来了。
可是,我真的完好地回来了么?
细微声响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或许,在那里停留太久,连睡眠也渐渐冷清稀松。面对冷月,竟忽然想起他来,魅惑的眼盛满夜色苍凉与荒芜。如独自盛放的花,暗自妖娆。我始终觉得,他是属于夜晚的男子。
水乡已入梅雨时节,空气变得粘稠潮湿。下午忽然来场雨,天空依然布满阴霾的云,遮挡了未满的冷月寥落的星辰。烛火摇曳挣扎,我拿起了早已冷却的茶。
“刷刷……刷刷……”细碎的声响忽于窗外传来。望过去,窗竟兀自地开了一丝缝隙。即是一惊,我记得窗皆已关得严实。难道,此时窗外有人?我赶过去猛地推开了窗,除了空茫的夜色便是安静昏黄的光,哪里有人的影子,太多心吧。既无睡意,我索性穿好衣裳,出去走走。深夜蔓延着薄薄的凉,我打了一个寒噤。
沿蜿蜒曲折的回廊慢慢地走着。没了月照,五步以外的东西都隐约模糊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趔趄就摔了下去。白日的苏府是安静沉闷的。而此刻的苏府却是静谧淡雅的。
“沙……沙……沙……”虽然落地极轻,这脚步声却还是被我听见了。正如他所说,我们的耳朵的确灵敏至极。若无其事,行至一个转角,我忽然藏身匿迹,等抓他个现行。那脚步声明显迟疑缓慢了,竟忽然朝着相反的方向迅疾离去。
不好!我立即施展轻功,追了上去。黑暗里,那个影子左躲右闪,上藏下遁。显然,这人武功极好,而且非常熟悉苏府地形。不知追了多久,忽然就销声匿迹了。而我,发现竟然置身一个陌生荒凉的地方。没想到,苏府里竟有这样偏僻静冷之地。
赫然眼前的是一座已经荒废了的阁楼,周围荒草丛生。这时,云破月出,清亮的光洒了下来,让我看清了眼前这建筑。阁楼分三层,从里到外皆已残破不堪,且裸露在外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黑。我仿佛嗅到空气里若即若离的焦味。正面的那些门窗,早已不知所踪。正门上“翠微阁”三个字若隐若现,森然的月光下,溢满诡谲的气息。
“呜……呜……呜……”有风吹过,在墙角残破的地方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对。风已经过了可声音还在时断时续,这是哭声。我寻着声音,走了进去。里面散发的黑暗,仿佛要将我吞噬。
有微弱的火光在摇晃,微微地驱散了些黑暗。跳动的光里,一个佝偻的背影半蹲着。他正将手中的冥纸一张一张虔诚地放进燃烧的火盆里。从他的口里,传来断续的哭声。
“刘管家?”我试探着叫他。他转过身来,苍老的脸,潮湿异常。他看着我,露出惊讶的神情。“三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这儿?”我忽然松了口气。
“只是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倒是这么晚了,你也还没休息。在祭奠什么人吗?”
刘管家眼神悲戚,看着我却不言语。于是我只好转身朝外走去:“那我不打扰了。”
“小、小姐……”欲言又止。刘管家面露难色。
“什么?”
“小姐,我祭奠的人,其实是二夫人。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
“我娘?”我的心陡然紧了,“可爹从未跟我提过。”确实,十多年了,我对娘早已十分模糊。爹从不于我面前提起她。我倒问过几次,都被他大喝。于是我不敢再问。
“是的。这里曾经是二夫人住的地方。小姐您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刘管家眼神开始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刘管家。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二夫人她,是被大火活活给烧死的。”有泪从刘管家的眼角滑落。“那时半夜突然起火,势不可挡,整个翠微阁陷入了漫天的火海。二夫人就这样葬身火海。”
“那,是怎样起的火?”
“不知道。”刘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刘管家却只是摇头。无奈随刘管家一起走出了翠微阁。
那微弱的火光,熄了。
长兄如父
大哥回来了。
清晨在正厅向爹和大娘请完安,我就退了出来。刚一出门,就撞到一个人的胸口。抬头,逆着晨光,看见一张挂满宠溺微笑的脸。我惊叫出来:“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听说你回来了,所以一押完镖,我就赶了回来。见你安然无恙,我算是放心了。”大哥对我,总是一副笑意满满的样子。这个家,除去爹,就数他最疼我最爱我。
自小大娘就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如冬雪,冷冰冰的。下人为了讨她欢心,变着花样来整我。只有刘管家,对我好。
大哥,二姐都是大娘所生。二姐从小便众星捧月,聚万千宠爱于一身。惟独爹,疼我更甚疼她。于是她总是对我怀恨在心。于人前,她老是妹妹长妹妹短。于人后,却是对我拳脚相向,谩骂有加。她喜欢骂我狐狸精,赔钱货。我,只能逆来顺受。而她,越发无度。
而那日,她打我被大哥无意给撞见了。大哥二话未说,走过来对她扬手便是一耳光。她先是蒙了,旋即大哭大闹起来。喊着“娘啊娘啊”将大娘给引了来。大娘看见二姐脸上鲜明的掌印,脸都气绿了。她对着我大吼:“你给我滚到暗房里面壁思过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我蹲在地上瑟缩发抖,而大哥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扶起来,轻柔地拍去我身上沾染的灰尘。他将我的手放进他宽厚的掌心里,一阵温暖蔓延全身。
“要错也是二妹错了。是她先动手的。而扇耳光的,是我。所以要关暗房,应是我们俩。”他说得慢条斯理,却字字强硬。大娘“哼”一声,拂袖而去。
“来,哥哥带你出去放风筝。”大哥对着我,温柔地说。忽然,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原本灰白的生活,忽然生出斑斓的光彩。那天,我笑得很开心。
“丫头,想什么呢?”大哥的话忽然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头,看见他探究的眼神。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过去。”
“哦,都到这年纪了啊。看来得好好给你找个婆家了。”
“哎呀,哥,不要笑话我。倒是哥你一把年纪了还没娶妻,这才要把爹给急死了。为苏家延续香火的重任,可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可要加油啊。”
“你这鬼丫头,倒捉弄起我来了。”忽然,我们两个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光,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笑。转眼过去,飘落的樱花在平静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微风多,暗香涌。春天,已由盛而衰。
“哥,等哪天去放风筝吧。”
“好。”
“对了,丫头。这一年,你去了哪里?”
“哥,你别问了。我已经忘记了。”
哥似乎欲言又止。
山林迷雾
一年前。
爹是镖师,整日走南闯北,让我好生羡慕,于是央着爹带我出去。经不住我求,爹答应了。
一路上,我兴奋雀跃。爹看着我亦是笑意盎然。他说:“珊儿,这下开心了吧。”满是宠溺。我使劲地点点头,慌忙地打探着家以外的风景。广袤深邃的天。清澈湍急的溪。绚烂多彩的花。清新怡人的风。眼花缭乱,让我应接不暇。
爹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所以基本无人敢来劫镖,但偏偏有些山贼不开眼。在途经一个茂密的树林时,一群埋伏好的山贼窜了出来。一场恶斗,在所难免。我亦拔出剑与山贼厮杀开来。爹出于保护我,自小教我习武。
打斗正激烈,忽然降下浓重的雾气。周遭模糊缥缈起来。待雾气渐渐散去,哪还有他人的身影。顾望四周,却是一派陌生的光景。蓊郁葱绿的竹,错落有致地站列着。有淙淙的水声隐约地没入双耳,带着欢快的节奏。有一条曲折的小径蜿蜒而行,通向竹林的幽深之处。我看着,竟一时间失了神。
忽然,有一道白影闪过。我只感觉手臂一热,火辣的疼霎时流窜全身,撕心裂肺。接着头一阵顿痛,眼前一黑,我就不省人事了。隐约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次苏醒。
朦胧中,有人在叫:“姑娘。姑娘。”吃力地睁开眼,一双俊逸的眉眼靠得很近。这是一个木质小屋,一个女子近在眼前。
“姑娘,这是哪里?”
“苏姑娘,你可看清,我是公子而非姑娘。”眼前的人笑意盈盈,一把折扇把玩于纤细的手指之间。翻来转去,优雅娴熟。我完全清醒了,真的是一个男子正在俯身看着我。我忽然感觉到耳根一阵发热。
“苏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苏姑娘,他怎能知晓我的姓氏?眼前这人,是谁?
他笑意婉转的模样,让我忽然躁动不安起来。
总觉得这是一场华丽的梦,而我却沉溺其中不愿醒转。那个清秀如女子的男子始终不肯告诉我他的名讳,于是我只能称呼他一声公子。他说,名字不过是浮华之梦。若风,过了便无痕。忽然,他的眼里风起云涌,纠葛无数。
“对不起。”呢喃若孩子。我竟伸出手轻轻拍打。他忽然地悲伤,淹没了我的疑惑。
而隔天,他竟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嬉皮笑脸,十足纨绔子弟的样子。我在疑心,昨日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但我感觉到,这人的玩世不恭只是一种虚浮的表面,他的内里有种别人无法企及的威严之感,似温柔武器,杀人于无形。王者,似乎便应是他这般。
他来只是给我带来食物与日常的用品,稍作停留就离开。他偶尔会说话,但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我讨厌那些轻薄的男子,却喜欢上了眼前这男子带着些许轻佻的调子。
我问他这是哪里?他答一个清净的地方。
我说我不喜欢太过冷清的地方,我想回家。而他只答姑娘不必着急,等时间到了,我自会让姑娘回家。我说那你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他说这就不必了,你叫我“公子”就可以。
“那我偏要叫你名字呢?”
“那就只有委屈姑娘了。”话已至此,我只好作罢。而他继续说:“姑娘就安心待着吧。我绝不亏待。吃穿用度,一定伺候周全妥帖。日后还有要事相告。那我先告退了。”他甩开折扇,笑着走远。他飘然的白色身影渐渐地消匿在了竹影之间,只留下清脆的笑声在我耳旁流连。
这人,城府颇深。他方才的眼神,深邃得散发阵阵的寒气。事情奇诡,我无法想透。
日子就这样如蝴蝶般于指间翩然而飞,悄无声息。那人总是在清晨或傍晚到来,停留一会儿又离开。我发问,而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回避了。久了,我也就不再问。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一年便在无声的对峙中翻过了。离开的日子款款而来。
“苏姑娘,在你离开前,我有些事须同姑娘商量。”
“好。公子请讲。”此时有轻微的风路过。
“沙沙”、“沙沙”。
伤之消陨
大哥死了。死得离奇古怪,悄然无声。清晨他被下人发现躺在书房里,表情静谧安详,如同熟睡一般。仆人多声叫喊,他也没有反应。下人走近一触摸,才发现他早已没了呼吸。大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我忽然想到那个黑影。凶手,难道是他?手,冰凉。
刘管家迎面而来。他看见我,竟然假装不经意地朝另一条路走去。自那晚之后,刘管家就没再和我说句话,看我时的神情亦是闪烁藏掩,仿佛怀揣着什么事情。难道,这一切皆是刘管家?不可能,刘管家最疼的,便是我和大哥。可是,他奇怪的行径,又将作何解释呢?忽然头疼欲裂。一切太过扑朔迷离。
大哥出殡时天又下起了绵密的雨。在飘忽的雨中,周围变得苍茫迷蒙,雾气腾腾。路也开始泥泞不堪起来。人们在湿滑的路上艰难地前行着。浑浊的水,湿透了鞋子和裤角。
送葬的队伍是沉闷的,而伤感凄凉的情绪却在无声地蔓延着。爹所剩无多的青丝一夜之间全被伤痛染成了灰白,又有几道皱纹爬上了他的脸。白发人送黑发人,让爹忽然入了迟暮,毫无前奏。
心,又忽然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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