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司马槿更不用说了,她在吴国虽能呼风唤雨,却是琉京的外乡客。
当下两人沉默下来,就听一旁的安伯尘突然开口道。
“大概要招几人?”
“四五个手脚勤快的小仆即可。”
萧侯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回答道。
“或许,我能找几个人来。”
目光越楼而出,落向西面,安伯尘神色莫名,喃喃道。
听得萧侯和司马槿的一席话,安伯尘也知两人心中的顾忌,呆在墙角傻兮兮笑着的“离公子”是他们最大的底牌,一旦被那些不安分的下人发现破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再找楼中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要面生,二是要忠心。
时至今日,安伯尘仍是个小仆僮,自然不知道上哪去找这样的下人,不过他却知道,有一个人定能帮上忙。
可是,究竟要不要唤他回来……自己身为墨云楼明面上的管事人,看似风光,实则朝不保夕……不过只要明日那一战能成,往后的日子应当没有大碍了。
或许是昨夜地魂神游,见识过了站在大匡之巅的那几个人,和他们尚能谈笑风生、进退有度,更别说连地品境界都不到厉霖。
诚然,安伯尘的修为不到地品,实力比厉霖还要弱上几分,可经历前事种种,他的心境和信心早已远超过当前修为。明日一战固然尚无把握,他却丝毫没有半点惧怕,落在萧侯和司马槿眼中,只当安伯尘成竹在胸。
思索片刻,安伯尘走到窗前案边,研墨,舔笔,不急不缓的写着。
一纸书罢,安伯尘用信笺封好,转身递给萧侯。
“烦劳萧先生派信得过的人,将此信送往圆井村李员外家中。”
接过信函,萧侯点了点头,欣慰的看了眼安伯尘,忽然问道。
“可要送点金银回家?”
闻言,安伯尘身躯轻颤,背对着萧侯,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安伯尘开口道。
“送多了太显眼,唯恐引祸,两三两白银即可。”
紧握着无邪,安伯尘深吸口气,遥遥西望,神色莫名。
……
一袭青袈裟,少年僧人缓步行于旧唐古道。
午时将至,街市上人头攒动,往来如云,见着俊美的僧人大凡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那些仕女小姐更不用说。
僧人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平静和宁和,与繁华喧闹的长街格格不入,越是如此,越引人侧目。
不多时,他已来到望君湖旁。
画舫连岸,五颜六色,应接不暇,煞是好看。
他也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他是注定要守一辈子清规戒律的佛子,持五戒,诸相生于心,散于心,自然不会流连烟花美人。
“墨云楼安伯尘,琉国大隐离公子的门人……没想到他在琉京名气还不小。”
望向烟波浩渺的长湖,少年僧人莫名一笑,口喧佛号,悠悠道。
“施主跟了小僧快有一条街了,再不现身,小僧可要没耐心了。”
“听闻秦国和尚最有耐心不过,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无花大师,若没那耐心,大师也不会在秦国寺里足不出户十余载。”
听得来人故意将自己的名字念成“无花”,无华眸中掠过一丝愠怒,转瞬散去,眉头微蹙。
他既这般说,墨云楼前自己和安伯尘对峙时,他定也在场……他跟了自己何止一条街,说不定从自己初入琉京起,就已被他盯上。
眉头舒展,无华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双掌合十,笑着朝那人看去。
没入眼帘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灰布衣,麻布鞋,面容古朴,有些黯沉,细细看去眉宇间似乎含着无尽苦楚。
“原来是关西张布施,久仰大名。”
两人一个是秦国神僧的单传弟子,另一个是大匡皇叔的关门弟子,虽未见过面,可都是当世神师的传人,彼此间也不算陌生。
目光落向张布施脚底,无华砸了砸嘴,唏嘘着道。
“关西张布施,麻履访名师……想来这就是歌谣中的那双麻履了,久闻其名,今日终见古物,倒让小僧大饱眼福。”
闻言,张布施先是一愣,转眼后,那张苦瓜脸上浮起一抹羞臊。
这和尚说得好听,实则却是暗指他不曾换鞋,一双麻履穿了数年,那这鞋定早已臭不可闻……如此冷嘲热讽的,任谁听了都会仿佛吞了苍蝇般作呕,偏偏那和尚还满脸“善意”的微笑。
望君湖边,两股战意陡然生出。
少年得志,相遇江湖,就像戏里唱的那样,总免不了要争个高下。
而在琉京另一边的高楼上,少年银枪,汗流浃背。
每刺出一枪,他眼中便会闪出一抹炎火,火势高涨。
明日这个时候,他便要站上演武场,迎来决定墨云楼中三人成败的那一战。
此时的安伯尘只想早早结束那一战,完成对司马槿的诺言,然后潜心修行,突破地品,早日走出琉京这座牢笼,重返圆井村。
孰不知,戏幕一旦拉开,伶人戏子纷纷登场,又岂是说停便能停,想走便能走。
第051章 李小官人登场
日沉月升,月落日复升。
朝夕固然短暂,对某人来说,却漫长而又难熬。
西郊的官道上,一马两骡飞奔向琉京。
当先的马背上坐着个小胖子,穿着身大红锦缎袍,雄赳赳气昂昂,满脸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骑着骡子的两个少年则愁眉苦脸,哈欠连连,一脸的不情愿。
拂晓时候出发,马不停蹄,此时晌午未到,不远处那座高大巍峨的城池已清晰可见。
打量向藏着数不尽美味佳肴和好看姑娘的琉京,李小官神色莫名,在离城门还有几十步处猛地悬住马身,一脸“感慨”之色,朝向身后少年唏嘘道。
“阿福,平子,你们是不知道,当初小官我和安娃子就在这里纵横驰骋,大败敌寇,安然归返。小官我功成身退,可安娃子和某不同,他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想回琉京闯上一闯,扬我圆井村的威风……”
“鸟不拉屎的小村子有什么威风可言……”
李小官还没说完,就被高瘦少年嘟哝着打断。
“就是。老大,你昨个大半夜的就把我和平子叫起来,说什么要相助安娃子……老大,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睡醒,那安娃子不是当学徒去了吗,难不成叫我们大老远跑来去帮他熬药跑腿?”
开口的少年面色黝黑,身体敦实,说话间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冷哼一声,李小官调转马头,虎着脸看向他这两个跟班,摆足架势,半晌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伯尘传信于某,让某挑选圆井村俊杰三四人,入得琉京,助他成就大事。哼,某家伯尘兄弟是何许人物,和世家女子都能平起平坐,不出十年少说也能当个一府大官,某这才让你二人跟着,日后也好求个富贵。阿福你精通骑射,平子擅长出谋划策,堪称我圆井村数一数二的俊杰,某这才举荐你二人跟随伯尘兄。”
李小官跟在离公子身边这么久,好歹也算见过世面,戏也不比安伯尘看得少,这一席话夸大其辞,把牛皮吹破了七八层,可也别有一番气势,落入圆京村“双杰”耳中,却让他们面红耳赤。
皮肤黝黑身体敦实的少年是阿福,在李小官口中“精通骑射”,然而圆井村巴掌点大的地方,连像样的马都没几匹,更别谈弓箭了。所谓“精通骑射”,也不过是阿福骑上矮骡子,举弹弓打鸟雀的本领着实有几分火候,虽谈不上弹无虚发,可四五十步里,倒也能做到十弹九中。
而那名叫平子的高瘦少年,打小没出过村子,虽识得几个字,却没看过正经文章。李小官说他擅长出谋划策,只因一帮狐朋狗友惹了事,平子总能找到几个像模像样的藉口来开脱,在李小官儿时土生土长的跟班中,倒也算“俊杰”一枚。
目光落向信心十足的李小官以及不远处的琉国京都,渐渐的,圆井村“双俊”也觉热血沸腾起来,坐在目光呆滞的矮骡子背上,昂首挺胸,顾盼生姿,只当自己真要投奔明主,做成一番大事业。
然而,转瞬后,两个少年相视一眼,同时蔫了下去。
“大爷的……老大,咱几个真要去投奔安娃子?”
揪起眉头,苦巴着脸,高瘦少年摸了摸鼻子,讪讪的问道。
好不容易才回记起那个默默无闻的安家娃子,可平子怎么也无法将那个胆小怕事的懦弱男童,和李小官口中足智多谋隐忍不发的“伯尘兄”联系在一起。
“哼,昨晚那捎信的人来,恭恭敬敬的给安家二老送上十两白银,你们不都亲眼看见了吗,还担心个啥子?”
撇开头,李小官故作生气道。
“老大,那银子说不定是安娃子偷来的,分了一半给捎信的,另一半藏回家里。”
眼见李小官默不作声,阿福嘿嘿一笑,接着道。
“老村正就曾说过,知道儿子莫过于老子,你看安家二老收到银子后慌慌张张,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关上屋门,显然知道安娃子没那么大本事靠自己弄来这些钱财。嘿嘿,我说老大,安娃子指不定是摸了钱被店家发现,眼下东多西逃,找老大你去垫背……”
李小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向稀稀疏疏的城门,目光游离。
放在从前,平子和阿福所说的绝对是大实话,在圆井村时,安娃子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是那种骂他十句不敢回一句的主儿,连李小官也心生鄙夷,时不时捉弄他一下。
然而,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的那一夜过后,安娃子在李小官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夺剑反制,喝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骑兵,挟持美貌的世家女,侃侃而谈,立下承诺。这一件件惊人之举却被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安娃子游刃有余的做出,从那一刻起,李小官便知道,安娃子已非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佃户儿子。
李小官好吃懒做,贪图玩乐,可并不笨。隐隐间,他能感觉到,拥有如此才能安伯尘定不会停留在小小的圆井村,和他爹娘一样日复一日的从事农活,就像戏台上的老人所说那般,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因此那夜安伯尘执意纵马入琉京,李小官并没劝阻,他也想留下,可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一夜屠杀后,他哪敢再呆在那个渐渐变得可怕起来的繁华京城中。回到村子的这些天里,白日里他和从前的狐朋狗友们四处玩耍,然而,一到夜深人静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毅然决然,调转马头闯入京城的少年,想着他会怎么安身,怎么闯出一番名堂。
李小官对安伯尘信心十足,却也知道,安娃子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人,再怎么厉害也不会短短几天里便如他所想般,闯出什么名头来。
先前一番吹嘘,只是为了安阿福和平子的心罢了,说到底,连他也猜不到安娃子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能在店铺里当个学徒已算很了不起的事了,可一个学徒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里挣得那么多银子……难不成真的像阿福说的那样……
深吸口气,李小官晃了晃脑袋,将不安散去,神色渐渐变得坚决起来。
既然安娃子传信邀自己前来,无论如何,自己怎么也要走一遭。
下意识的,李小官想到了戏文里常常提到的“义气”,安娃子救了他一回,这一趟琉京之行就算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得进去闯一番!
“老大……”
身后传来平子探询的声音,李小官拧起眉头,狠狠瞪向二人。
“你们懂个屁,随某进城!”
双腿一夹马腹,李小官重重拍向马臀,瞪圆双目,风风火火的向城门奔去,口中大喊着。
“我李小官人又回来了!”
……
“放肆,竟敢在京师重地喧哗!”
守城的兵卒见着一个穿着古怪的小胖子大呼小叫的冲来,都是一愣,面色古怪,转眼后破口大骂。
“你,你,还有你,都给大爷我下来!”
李小官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陪着笑,乖乖的从马鞍上滚下,犹豫片刻,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守卒,讪笑着道。
“两位大哥,小弟回京寻一兄弟,先前心情激动,还望不要见怪。”
见着眼前的小胖子如此识趣,那守卒也收起先前的凶相,上下打量着李小官,叹了口气道。
“下回可别再叫唤了,今个你小子走运,碰上大爷我心软。要换做别的人,嘿嘿,你可知今个是什么日子?见到你这么横冲直撞,少不得要将你抓进去吃个两天牢饭。”
李小官维诺赔笑,他一心想着找安伯尘,哪顾得上再扯其它,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惊叹声。
“这京城果然不是咱圆井村能比的,还没吃午饭就这么热闹。”
“是啊,平子,光这城门口的姑娘就比咱一个村里的还要多……”
李小官转目望去,被他寄予厚望的圆井村“双杰”此时全然不顾形象的张大嘴,眼巴巴地向城里瞧去,仿佛傻了般。李小官刚想发火,目光所及,陡然一愣。
街道尽头,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正挥舞着手绢,一个劲的叫唤着,当真热闹非凡。
奇怪了,今个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
深吸口气,李小官努力收回目光,低咳了两声,摆起架子道。
“看什么看,还不随小官我去找伯尘!”
话音方落,城门前的守卒神色一动,犹豫片刻,问向李小官。
“哪个伯尘?”
“自然是我圆井村,安伯尘。”
李小官擦了擦鼻子,随口答道。
“圆井村?不知道,我只知道墨云楼有个安伯尘。”
闻言,李小官身躯一震,惊讶的看向那守卒,好半晌,方才有些紧张的问道。
“正是,正是,大哥莫非知道他在哪?”
好奇的看了眼李小官,转眼后,那守卒脸上浮起古怪之色,笑了笑,伸手指向长街尽头。
第052章 重逢
“墨云楼的安伯尘正在那游街呢……”
游街?
李小官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再听不见守卒接下来的话。
游街示众,那是罪大恶极的凶犯才会有的遭遇,安娃子……莫非真像阿福说的那样,安娃子偷了店家的银子。
李小官呆坐于马背,身体僵硬,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目光闪烁。
浓浓的怯意从心底生出,游走全身上下,让他只想调转马头,远远离开这里。
“安娃子,对不起了……”
李小官捏紧拳头,喃喃道。
半晌,他扯开缰绳,将马头调向另一边。
可就在这时,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岔路口,没来由的,李小官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当夜就是在那分别,眼睁睁地看着安娃子兴奋的闯入京城,他却只能含泪望着。少年人都有梦想,李小官也不例外,他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让自己的名字名至实归,在琉京中做那横行霸道的李小官人,而不是终日呆在巴掌点儿大的圆井村里耀武扬威。这个理想有些滑稽,也有些简单,可对于小村子里的地主儿子来说,却是他平生之志,不比封侯拜相来得差。
“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小官瞪大双眼,自言自语道。
“这么一走,我李小官再不可能回来了。更何况,我又怎能丢下安娃子。”
渐渐的,李小官的眼中浮起一丝绝然,胖乎乎的小脸紧绷着,下一刻,他调转马身,猛地拍向马臀,直直盯着长街尽头。
“阿福,平子,随某进城!”
大喝一声,李小官驾着吴国马,飞奔入琉京。圆井村“双杰”愣了愣,相视一眼,无奈的骑上矮骡子,一颠一颠的跟在李小官身后。
……
“红拂,比试快开始了。”
骑着高头大马,手提长枪,身披银袍,安伯尘皱着眉头的问向一旁的司马槿。
嘻嘻一笑,司马槿美目流转,扫过簇拥在长街上的姑娘们,调侃道。
“琉京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都把你当作她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怎么,这种感觉不好吗?”
感觉着那一道道好奇中夹杂着激动的目光,安伯尘只觉头皮发麻,手心冒汗,好生不适。
琉国民风虽开放,却也脱不开“礼数”二字,大户人家的千金藏于府中,细声细气,举止有度,按常理来说,断不会像今日这般簇拥到街头,哄闹个不停,只因司马槿这四天里的一番造势,将墨云楼安伯尘的名号传入深府小苑。
单是有些名声,并不能勾起琉京百姓的好奇,却被司马槿借用茶肆、戏馆,编排出几段安伯尘的“离奇故事”。例如离公子慧眼识得金镶玉,打破规矩收一个小仆僮做门人,遣散众仆只留安伯尘一人委以重用……凡事只要和离公子挂上勾,就算一件极为普通的事也会变得离奇起来,更何况安伯尘和厉家公子不打不相识,约定再战之事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那些寻常百姓的胃口也吊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争相前来观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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