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霍国公摄入这张道符,不仅仅是为了困住我,还让我拥有了环视京城的神通,他这么做定是为了霍穿云,想让我在他走后保护住穿云……
  想起那个把自己当成他唯一朋友的虎牙少年,安伯尘心中黯然。
  以左相的手段,又怎会放过天生无底洞的霍穿云,说不定穿云早已落入左相手中,可惜自己尚难自保,更别说去救他了。
  安伯尘临窗而立,双目紧闭,百感交集,并未发现一道白气正从脐窝处缓缓飘出。
  正当他想要睁眼时,脊背一震,却是骨骼经络仿佛即将崩塌的山河,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转眼后,水火二势从上丹田向下回流,似想将那道符也一同拉扯下去。
  渐渐的,安伯尘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痛楚流转身体上下,比之先前还要剧烈许多。
  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两股势力激斗于体内,一股来自额心道符,另一股却是水火二势。可奇怪的是,它们并非互相倾轧,而是拼命拉扯着对方,也正因如此,才搅得血肉骨骼疼痛难忍。
  正如安柏尘所想,那夜霍国公摄入道符,并不只是为了将安伯尘困于琉京。寻常缩地符顶多两品了得,功效不过是将人困于一地,而霍国公所用的那张却为六品缩地符,不单能将人困于一处,若摄符之人身陨,被种入道符者心意一动,便能窥探尽困着自己的“牢笼”。
  星坠必败。
  霍国公此前一生都没能逃过那三句谶言,因此,当星辰坠落琉京郊外时,他便知道大势已去。给安伯尘种入那张六品道符,实为无奈之举,也算是后手,借着安伯尘对霍穿云的情谊,想让安伯尘在他死后保护霍穿云出城。在霍国公眼中,安伯尘能不为精火所害,保住神阙穴并生出先天之火,绝对是如左相那般类似妖孽的存在,或多或少让他生出几分希冀。
  那张六品缩地符的神奇之处颇多,最为神奇的便是符主死后,受符人能掌握所困之地的风吹草动,任何变数都一目了然。如此神通,和传说中的仙人已相去不远。
  然而,霍国公并不知道,安伯尘比他想象中还要与众不同,这张道符对任何人来说,或许都是利大于弊,可对安伯尘而言,却是足以要了他小命的存在。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分别为天魂、地魂和命魂,存于上中下三丹田,寻常人几乎难以察觉到三魂的存在。唯独安伯尘机缘巧合下成就胎息,将藏于下丹田的地魂唤醒,虽有些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可这些日子里往返神仙府,已然恢复了几分神志,隐隐中和安伯尘心意相连。霍国公摄入的这张缩地符,是为外物,妄图染指体内元气,游视琉京,自然为地魂所不容。
  当下两者激战于安伯尘体内,都想争取水火二势为助力。道符虽神通,可被唤醒的地魂俨然成为体内山河的主人,借助安伯尘血肉骨骼之力,和六品缩地符相抗,一时间难分高下,却苦了安伯尘。
  若一直这样下去,血肉骨骼之力定会渐渐消耗,元气流逝,待到一切耗尽,便是大限来临之时,安伯尘也会被榨成人干而亡。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万幸安伯尘拼命练了三日枪道,全身肌肉酸胀,骨骼劳累,未及地魂抽空骨骼血肉之力,身体便已难以承受,缩地符趁势发威,一举抢夺了水火二势。
  眼见大势将去,地魂好不甘心,当即从下丹田直飞而上,没入上丹田。
  墨云楼七层,安伯尘站在窗前,身体僵硬,面无表情,仿若雕塑。
  月华如水,流转于脑门,若此时有人在,见着安伯尘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他的脑门处时红时白,仿佛冰火交映,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庞染得有些妖冶。
  古书有载,以火炼阳,以水化阴,抱而成婴,当可炼神。
  又是一番无比狗血的误打误撞,机缘巧合,安伯尘的地魂被水火二势炼于上丹田,合抱成圆,祛阴存阳,纯粹如婴,晶莹剔透,已和先前截然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流入安伯尘缓缓睁开的双目,在他右眼瞳孔深处,现出一抹阴霾,渐渐变大,宛如乌云遮日,又好似风起于野。
  僵如泥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安伯尘瞳孔骤缩,眼眶却猛地撑大。
  这一瞬,安伯尘只觉“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和《大匡神怪谈》中赵某的感觉如出一辙,却又多出一种别样的感悟,好似这方世界,这方宇宙万物俱灭,万籁阒寂,只剩下他渺渺一人。
  长叹一声,安伯尘心情莫名,月华如水,此时此刻却变得清冷寂寥。
  下意识的,安伯尘侧身,扭头。
  目光所及,少年呆若木鸡。
  在窗口处站着一个青衫少年,十四岁,五尺来高,有些瘦,长发披肩,面容普通,此时瞪大双眼僵着面庞,一动不动的“看”向天头明月。
  好半晌,安伯尘方才反应过来。
  那个立于窗前的青衫少年,正是他自己。
  既然他是我,那我又是什么?
  低头看去,安伯尘只能见着一道模糊的黑影,一丝不祥生出,此时他才发现,他已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流淌在经络间的水火二势。
  能看,能听,能闻,能说,能思,却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前一刻天地万物俱灭,只余自己的感觉又无比清晰。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萦绕盘桓,经久不散。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人死后留下的鬼魂。”
  安伯尘低声喃喃道。
  说来也怪,他虽当自己死了,可并无半点感伤,初时的惊讶过后,心已淡若止水。
  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肉身,好半晌,安伯尘深吸口气,拜了三拜,转身向楼下走去。
  经过藏玉厅时,安伯尘脚步凝滞,驻足许久,却是感觉一股莫名的气息从厅里传来,无比吸引着他。
  “为何不舍离去……”
  安伯尘自言自语道,只觉有些困惑,转眼后一个念头蹦出。
  “难不成我生前喜欢她?也许吧,她比村里那些婆娘、丫头都要好看上两三倍……不对,应该四五倍。”
  洒然一笑,少年不再滞留,转身拂袖,向楼下走去。
  可当他经过萧侯那一层时,再次停下脚步。
  又是一股莫名的气息传来,同样令安伯尘难以割舍,却把他吓了一跳。
  “萧侯……难不成我生前也喜欢他?呸呸……”
  眼前浮起那个贼眉鼠眼、阴阳怪气的老头,安伯尘只觉有些作呕,若此时他肉身在,定会因先前的那个念头掉下一地鸡皮疙瘩。
  想了想,安伯尘蹑手蹑脚的向厅门走去,他刚想伸手推开木门,可手臂伸出,却穿门而过。
  “莫非这就是鬼魂之能?可以穿墙……”
  不再犹豫,安伯尘向厅门冲去,果然,毫无阻拦的穿门而过。
  目光所及,就见萧侯抱着枕头,呼呼大睡,哈喇子流出大片。
  “一个老爷们竟像女子一样抱着枕头睡觉。”
  安伯尘只觉恶寒,左思右想,自己生前定不会喜欢他,可那股令自己无比喜欢的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放眼望去,随着萧侯时长时浅的呼吸,在他面庞上竟浮起一团白气,出自鼻息,凝于眉心,宛若浮云。安伯尘好奇,走近细看,可当他离萧侯还剩一步时,身体却猛地向前栽去。
  ……
  金戈铁马,两军阵前,战鼓轰鸣,剑拔弩张。
  陈国大军虽士气低迷,可他们却有一员猛将,堪称万人敌,连斩叛军七名大将,稍散去几分陈军连日败阵的阴霾。
  安伯尘行于如血残阳下,眼见两军将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更是悠闲自得,闲庭信步的走在金戈铁马间,好奇的四下张望。
  就在这时,只见叛军战旗下露出一双提溜直转的三角眼,安伯尘看得清楚,那人虽年轻了十来岁,可分明就是萧侯无疑。
  “大帅,那陈将甚是勇猛,非上将乌戟难以敌之。”
  萧侯拱了拱手,向叛军头领进言道。
  隔着百多步,安伯尘却听得清清楚楚,看向贼眉鼠眼的萧侯,下意识的,一个好玩的念头生出。


第046章 魂飞兮,少年披夜游(下)
  “萧参军所言甚是。”
  叛军首领也不多想,大手一挥。
  “传上将乌戟!”
  “诺!”
  自有小兵跑去传令,不一会儿功夫,一员身形壮硕的大将策马提刀而来。
  “乌戟,贼将凶悍,你可愿为本帅除之?”
  “大帅放心,乌戟大人武艺非常,力敌千军,区区贼将怎是乌戟大人的对手。”
  萧侯满脸笑意,接口说道。
  可当他转过身,望向上将乌戟时,神情陡然一僵,整个人呆若木鸡。
  就见那员大将抬起头,在他健硕的身体之上,竟生着一张少年的面庞,不是安伯尘又是谁?
  好笑的看向傻了般的萧侯,安伯尘轻咳一声,神色肃然,猛地抄起长刀,学着戏里的武生摇头晃脑,咿呀了半天,暴喝道。
  “大胆萧侯,吃某一刀!”
  话音方落,安伯尘只觉天旋地转,山河崩塌,转眼后他自马背抛飞上天头。
  ……
  一道黑气从萧侯额心蹿出,蜿蜒盘旋,不多时飘落于地,化作团虚影。
  安伯尘还未回过神来,就见床上老人身体一颤,随后睁开双眼,怔怔地向他看来。
  安伯尘一惊,刚想躲避,却见萧侯翻了个身,又抱起他心爱的枕头躺下,口中哝哝道。
  “又做噩梦,居然还梦到那小子,哼,真是活见鬼了!”
  少许,萧侯又睡了过去,只留下站在墙角发着愣的安伯尘。
  “原来是一场梦,我居然能进入别人梦境中……若梦里场景是萧侯的回忆,那他从前也算一号人物。”
  安伯尘喃喃道,心情莫名,却是没想到自己死后,化作鬼魂,竟凭空多了一样本领。想到那两场预见未来劫难的梦境,安伯尘隐隐感觉两者必定有着什么联系,可如今他已成为孤魂野鬼,再去想那些又有何用。
  转身走出厅门,安伯尘抬头看去,他已知藏玉厅前无比吸引他的存在正是司马槿的梦境,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重返一探。
  孰不知,这是他第一次和司马槿心底深处的那个惊天秘密失之交臂。
  穿墙而出,安伯尘飘飘然行于朱雀街。
  夜深人尽,繁华落幕,长街空寂冷清,只有漫天星辰和皎白的月儿交相辉映,安伯尘心无杂念,走着走着,却觉身体愈发轻盈。
  也是,我已成鬼魂,既能穿墙,那定是和空气一般轻如无物。
  深吸口气,安伯尘看向一旁数丈高的房屋,纵身一跃,下一刻稳稳落在房顶。
  虽不能腾飞于天,可能提纵飞跃也让安伯尘心中喜悦,这可活着的时候无法做到的事。
  脚踩月华,安伯尘身形如电,飞跃在琉京高府深苑间,每一次跳起,都能离地十多丈,在半空滑翔片刻,随后轻飘飘的落下,像极了戏里那些本领高强的道人。
  安伯尘只顾着玩耍,却未发现在王宫的一处高阁上,面如冠玉、俊美无双的男子从青烟中缓缓现出身形,睁开双目,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间,安伯尘已来到西城前,恍惚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迷迷糊糊。
  爹爹和娘……我差点将二老忘了。
  安伯尘微觉得愧疚,纵身跃身上城墙,遥望向隐于夜幕下的小村落,心情复杂。
  如今我已成孤魂野鬼,和肉身剥离,不再受那道符所制,想来走出琉京回返家中应当不成问题。可是……爹和娘见着我这副样子,怕会被吓坏……不对,那萧侯就没看见我。
  淡淡的喜悦和忧伤交织在一起,安伯尘又看了眼圆井村,踏上墙头,正欲往下跳去。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冷喝。
  “何方高人夜潜我琉京!”
  安伯尘蓦然回首,目光落向王宫高阁上的那名男子,急忙收住脚步。
  左相?
  这一瞬,无数念头闪过,安伯尘虽不知左相为何能看见他,可也知道那位左相大人本领高强,自己若是回返圆井村,岂不是要连累二老。
  不再犹豫,安伯尘跃下城头,穿梭在坊市巷陌间,直向西北而去。身后忽然飘来一抹白火,晶莹剔透,安伯尘心知这定是左相的伎俩,当下加快脚步,竭尽全力向前跃去。
  耳边风声阵阵,眼前浮光掠影,安伯尘并不知道他这番奔走跳跃有多快,不下于风驰电掣,早已将那抹白火遥遥甩在身后,甚至奔出琉京,越过琉国百多府县,来到划分江北和江南的那条烟花江前。
  思乡之情不知何时已被安伯尘遗忘,他只想一直这样奔跃下去。眼下大江横拦,江水滔滔,奔流不绝,安伯尘也不多想,纵身跃起,仿佛一片棉絮飘落江面,迎风渡江,只消一柱香功夫,他便渡过了百多里的大江。
  正在这时,安伯尘忽觉耳边响起女子的笑声,悠扬如琴瑟,却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
  “倒被空老先生和黄居士说中了,今夜果真有场好戏……兄台既然神游至烟花江,何不前来一叙。”
  话音方落,安伯尘只觉一股强横无匹的吸力从远方传来,难以抗拒,转眼后他便被带出千多里地,落到一处高山,身前不远坐落着一方凉亭,亭里站着三个人。
  当先的是个身着白衣的秀才,目光落向安伯尘,不由轻“咦”了一声。
  “地魂出窍?还真是大胆。”
  “咯咯咯,听绿竹公说,当年黄居士打破虚空时,也是地魂出窍。怎么,现在倒奚落起人家来了。”
  开口说话的正是先前呼唤安伯尘的女子,她穿着身雪白的羽衣,婷婷玉立,和那秀才并肩站着,倒像一对璧人。
  “风仙子勿怪,黄居士所言极是,方才打破虚空,不等三魂相聚炼化成婴,便草率出窍,的确危险至极。”
  第三个开口的人声音略显苍老,身穿布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安伯尘,突然上前一步,袖中飞出一张道符,贴上安伯尘。仓促间,安伯尘怎及躲闪,被道符贴了个正着。
  就在他心慌意乱之时,忽觉一注清泉自道符中流淌而出,他的心思念头也变得清明了起来,一路狂奔之下,那些散落丢弃的前尘往事渐渐重拾。
  感激的看了眼布衣老者,安伯尘抱拳作礼。
  “多谢。”
  看向亭中三人,安伯尘微觉奇怪,他从琉京直奔到这,一路曾穿墙过舍,那些未曾入睡者都没看到他,而眼前三人不单在千里外便发现了他,还将他带到此处……莫非他们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不知三位尊姓大名,仙居何处?”
  想了想,安伯尘拜问道。
  他刚问完,从高山之巅卷来一阵罡风,将周遭的树木花草吹得摇晃不迭,亭中的气氛陡然凝滞。
  过了许久,白衣秀才开口。
  “莫非兄台是隐世修行之人?”
  秀才的声音冰冷,听得安伯尘不寒而栗。
  羽衣女子眼见秀才动怒,瞪了他一眼,为安伯尘解围道。
  “看来兄台定是终年隐居,孰不知,我等以神游相聚,闲谈打趣,又岂能透露肉身所在。一旦泄漏,被有心人得之,出手毁去肉身,那便真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神游?
  安伯尘两次听到这个词,心中好奇,细细看向亭内三人,转瞬后吃了一惊。
  那三人虽着衣戴冠,可在他们的衣帽下,却和安伯尘一般,也是淡淡的虚影。虽然都是虚影,可却有所不同,安伯尘形如混沌,除了手足头能看清外,其余地方都是模模糊糊,而亭中三人则都已聚出人形。
  “看来小兄弟还真是误打误撞,打破神明,踏足大道。”
  话音落下,安伯尘再忍不住震惊。
  打破神明,踏足大道……那不就是传说中的神师吗?莫非眼前三人都是半只脚踏足仙人境界的神师?
  好在安伯尘面容模糊难辨,虽然惊讶无比,却并未被亭中三人发觉。
  就听空老先生接着道。
  “凡人皆有三魂六魄,魂又分为天、地、命三魂,分藏三丹田。在神师境界之前,这三魂虽俱在,可都浑浑噩噩,不连于心意。可一旦打破头顶三尺神明,成就神师,踏足大道,便能唤醒三魂。三魂者,各有其能,可俯察体内,亦可神游天宇,可却需阴阳相合,将三魂炼化成婴,合为一体,方能神游而出。”
  “这又是为何?”
  强忍着震惊,安伯尘开口问道。
  听完空老先生一番话,他已知道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地魂出窍,也就是他们空中的神游。然而,听他们所言,想要神游必须修炼至神师境界,可自己分明连地品也未突破,竟然糊里糊涂的神游出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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