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说。」贾氏道:『不
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
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除。早早招了,免
致吃酒。」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
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
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
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繇分说,打得皮开
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
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
里监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
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
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
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
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
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蔡福认得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撒豆,告道
:「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
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说不了,气早咽在,
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
去送饭。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
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
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
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後。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
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
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
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
」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诈你
,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完
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
喜去了。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
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
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蔡
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
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
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子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
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
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
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若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
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
,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
。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
应不得。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
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
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
的!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
说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
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
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
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
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此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
个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己定。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
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
。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
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
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
打关节,教极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
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
扶同诖误,难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
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
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
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
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
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
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
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
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
「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
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待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
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
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
,有名一个好男子,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
:「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
,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
!」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
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
含冤,上下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
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
,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
行。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
引到後面房里,安放了包里。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
罪人?你若要吃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
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
,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眯
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
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
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
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
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
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後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
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两纷纷,路上又滑,
卢俊义一步一颠,薛霸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
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走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入林子里,
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里
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
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
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来撞著;
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
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教我们路上结果你。
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
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起水火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
劈将下来。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来看时,卢员
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
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时,那里扶得动,只见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
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著一个人。听得叫声『
著』!撇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那人托地从树
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绳断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
。卢俊义闪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麽?」
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到此。不想这厮果然来这林子里下手。
如今被小乙两弩箭结果了,主人见麽?」卢俊义道:「虽然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
死了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
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
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著主人去。」心慌手乱,便踢开两
个死尸,带著弓,插了腰刀,了水火棍,背著卢俊义,一直望东便走;十到十数里
,早驮不动,见了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住下;叫做饭来,权且充饥。两个
暂时安歇这里。却说过往的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
,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
书,著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箭,
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
  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房道店,市
镇人家,挨捕捉。却说卢俊义正在店房将息杖疮,正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
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无有一个不说;又见画他两个模样,小二心疑,却走去告本
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弓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
。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匝,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
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
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
,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
心中忧闷,只听得树上喜鹊咕咕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
煮爆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鹊朝著燕青噪。
  燕青轻轻取出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
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鹊飞去。」搭
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子响处,正中喜鹊後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
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前头的,带顶
猪嘴头巾,脑後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罗衫,腰系销金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
条齐眉棍棒;後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衫,腰系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
,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
回身看一看,寻思:「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他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
泊?」揣了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著头只顾走。燕青赶上,把後面带毡笠儿的後
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却被那汉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
打翻在地。後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燕青大叫道
:「好汉!我死不妨,可怜无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
道:「你这厮报甚麽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前面那汉把燕青一拖,却
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麽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
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
燕青!」二人见说,一齐看一看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
我两个麽?我是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他便是拚命三郎不秀。」杨雄道:「我两
个今奉哥哥将今,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院长亦随後下山,专候通
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
,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
,」石秀道:「最好。」便取身边烧饼乾肉与燕青吃,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著杨
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
商议良策。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
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
到市心里,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
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
配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人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
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听罢,「兜头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却见一个酒
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下。」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
还是独自酌杯?」石秀睁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麽鸟!」
酒保倒吃了惊,打两角酒,切一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
,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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