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仰天叹
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
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
几两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
强人打劫我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梢公早把船放
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里我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拓开了船。
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里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
江心里。岸上那夥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余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朴刀约从
有二十余人,各执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
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
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
死!”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
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原
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那长汉
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
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
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碗‘板刀面’了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
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
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
顾,却是不摇拢来,倒你接了去!你两个只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
机,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
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
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
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只见那梢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老爷生长在江
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金砖!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
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耍。”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
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板刀
面,’却是要‘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
饨?’”那梢公睁着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
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馄饨’
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未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
“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
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甘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
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作有
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
求告道:“我们都把包里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那梢公便去
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着宋江,道:“押司!罢!
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孚好快脱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
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着江里。只见江面上咿咿哑
哑橹声响。梢公回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
里横着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
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这船公回头看
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
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
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夥人赶
着。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他说道,迭配
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一夥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
有些油水,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熟,
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
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
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猛。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
叫道:“哥哥惊恐?若是小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
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方问道:
“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十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
“我那爷!你何不门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
“这个孚汉是谁?请问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
张,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淇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
两个公人都笑起来。当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
与张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
认着。”张潢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哥哥恕兄弟罪
过!”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
配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
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钿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
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
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
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
人,贫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
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
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
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
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
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
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
江里做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
-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童猛看
船。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
张棋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
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
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
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
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
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
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
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甚是
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
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
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
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
谓之‘三霸。’”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
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棒的那?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
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穆弘叫庄客
着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
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
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
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
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
闲,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
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
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
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
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里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来,取过先头
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饯行。当下众人泪而别。李俊,张横,穆
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
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使着一帆风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两个公人
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
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
骄奢。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
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
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坏了。知府道:“快写个
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
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三两来
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
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里,行李,
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自到州衙府
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送
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
两与他们买茶;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管营。为
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
入流配的心顺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
症,至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
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
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庆
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宋
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自古
道:“世情看冷,人面遂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
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
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
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
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
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
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
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
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
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
是宋江来和这人见,有分教:江州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
高声唱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
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
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
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
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
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
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
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
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
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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