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
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
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
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
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
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
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
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
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
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
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
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
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
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
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
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
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
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
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
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
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
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
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
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
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
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
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
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压迫之意】,只推
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
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
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要与乾娘做了。将历
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
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
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
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
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
“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
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
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後门走过王婆
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
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
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
过这般好针线!”
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
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
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
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
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
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
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
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
“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
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
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
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道:“娘子,老身
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
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
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
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
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
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
人。”
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
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
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
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
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
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
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
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
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
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
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
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
着猎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妇人
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
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
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
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
子相待大官人则个。”
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
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
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
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
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
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
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
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
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
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
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
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
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
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
“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
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
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
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
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
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
饭,都不管事!”
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
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
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
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
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
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
“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
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
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
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
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
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
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
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
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
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
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
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
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
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
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
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
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
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
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
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
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
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
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
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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