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有些金子
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二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
与你送终之资。”
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
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说。”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贼人的床
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
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
他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贼人眼
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见了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
被他拿了,倒是利害!”
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慌,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
在家。我去取来与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
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
你不上门来倒好!”
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
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
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
系。”
便用手去一提。
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
金子和书来。
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
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事物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
将息!”
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
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
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
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
慢慢插在招文袋里。
--“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
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
床上问道:“是谁?”
门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
天明去。”
这边也不回话,一迳已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
身,靠了床里壁。
只做睡着。
宋江撞到房里,迳去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
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
招文袋。”
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
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
过身道:“黑三,你说甚么?”
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
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
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
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
婆惜道:“谁与你做耍!我不曾收得!”
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
人便拿我去做贼断!”
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
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
宋江听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
干事。”
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
似你和打劫贼通同!”
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要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
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
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
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
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
宋江道:“这个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
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
宋江道:“这件也依得。”
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
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
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
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
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
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
我!”
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
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
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阿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
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
快把来两相交割!”
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捺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
那妇人道:“你恁地狼,我便还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个不还?”
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
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
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在胸前。
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
宋江道:“原来在这里!”
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
那婆惜那里肯放。
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
宋江狼命只一,倒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
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
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
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
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
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
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
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
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
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要取笑
老身。”
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
婆子道:“我不信。”
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
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
婆子道:“”“这贼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
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
食便了,快活半世。”
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
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仟作行人入殓时,自我分付他
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
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
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
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
宋江道:“也说得时。”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
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
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
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扭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
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里掩得住。
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
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
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
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
他,又不信这婆子说。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懊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
宋江在那里叫冤屈。
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
王放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扭住押司?”
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
唐牛儿大怒,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
只一掌,打个满天星。
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
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却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
慌道:“我那里得知!”
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
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搁。
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
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
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
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沽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
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
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
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
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
“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
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传上押司张犬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
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
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
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知县却和宋江
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
“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
酒……”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困翻了。打到
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
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
便有下落。”知县见他三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
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
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
问。”
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
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
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
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
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
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
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
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
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
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发了
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
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现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
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
捕捉拿便了。”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
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
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
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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