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道:“胡说!前官手
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相公!人
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
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
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
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
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
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
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
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虽然如何,我们凭书请客,奉帖
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
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
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
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仝
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
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
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
头只一,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了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
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
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着,上便压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
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
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
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
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
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
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
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
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
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
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
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
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
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
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
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
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
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自三
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
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
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
不是假的,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
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
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
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
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县里知县
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
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
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纸
海捕文书,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
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
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
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
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干连的人尽数保放甯家。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
易,做吏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
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
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
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且说宋江从地窖
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
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
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
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有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
个拴束包里。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着白范阳毡笠
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衬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
里。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
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弟兄两个各
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迳出离了宋家村。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弟兄
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
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
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
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
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
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癞碗,睡死人床!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
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
“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
“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
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
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帐不能相会。
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
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
“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里,坐在亭子上。那庄客入去不
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
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
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
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满脸堆
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
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
“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
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
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
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
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
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
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
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
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
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欢饮。柴进再三劝
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
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
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
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
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薪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
薪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薪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
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
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
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
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
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
便把了火薪的事说一遍。柴进说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
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
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
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
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
“不要见他说甚的!”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着宋
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
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
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
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
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
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音“此”,字形左“足”右
“此”,踩之意】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
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
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
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间一年了。”宋
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
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
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
杯盘,来劝三人痛饮。
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
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後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
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馀。後来打听得
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
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左“足”右“此”】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
冷汗,敢怕病到好了。”
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
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段
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後在庄
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
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
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
时。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
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
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
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绣袄,戴着个
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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