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回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中,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
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
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
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
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
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
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
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
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
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
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
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
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
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会
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
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
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
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
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
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
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
“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
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
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
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
坐。”
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
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乾娘说,‘有个打虎的好汉迎
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
叔叔到楼上去坐。”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
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
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
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
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
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
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
“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妇人
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
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人?叔叔便吃口清汤
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
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
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
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
这里。”
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
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
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
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
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
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
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
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
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
说。”
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
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
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
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麽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
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
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
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
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
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
“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
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
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
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
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
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
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
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
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
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
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乾净,奴眼里也
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
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
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
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
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
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
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
不信他不动情。……”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
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
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
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音“注”,字形以“角丝”旁替“伫”之“单人”旁】
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
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
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
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後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
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
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
“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
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
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
饮而尽。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
前。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单”】,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
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麽?”武松道:“嫂嫂
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
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麽。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
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
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
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
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
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
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
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
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
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
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
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
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
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後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
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
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
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
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
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麽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
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
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
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
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
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
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
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
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
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
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
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
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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