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追击布尔人,但是他们埋伏起来,把我们三人包围了。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象猎枪的子弹。但是我拼命趴在马上,跑了几里路我才昏过去掉下马来。
“等我苏醒过来,天已黑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觉异常虚弱。使我吃惊的是近处就有一座房子,相当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许多窗子。天气很冷。你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发僵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简单说吧,我感到彻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设法达到那座房子。我拼死力站立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几乎已经没有知觉。我只依稀记得爬上台阶,走进一个大敞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个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张床上,嘴里满意地哼了一声。床上被子已摊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来已是早晨,我不但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仿佛来到一个噩梦的世界。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无帘的窗子射进来,使这间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显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硕大如鳞茎球,口中急切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海绵般的变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仿佛都觉得眼下这情况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形。每一个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比什么都难听。
“看来他们全都不会讲英语,但是情况非得说清不可,因为大脑袋越说其越大,后来一边怪叫着一边用他那变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红的血液从我伤口直流。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屋的嘈杂声走过来,真不知他会把我整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责备了几句,揪我的人就躲开了。然后他转向我,睁大惊讶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诧异地问道。'别动!我知道你已疲惫不堪,你肩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过,小伙子!你在这里比在战场上更要危险。你是在麻疯病院里,你在麻疯病人的床上过了一夜。'
“吉米,我还用说别的吗?看来,由于战火迫近,这些病人在头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于英军开来,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尽管他自以为有免疫力,他也绝不敢象我那样在麻疯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后来他把我放在一间单独病房内,细心地护理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亚总医院。"你看,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希望能侥幸,但是等我回到家里,我脸上出现的这些可怕症状终于宣布了我未能逃脱感染的命运。怎么办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静无邻的房子里。我们有两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个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他愿意陪我同住。这样处理是十分简单的。而另一条路则是极其可怕的: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不得释放。但是必须绝对保密,否则即使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也会引起群众哗然,早晚会把我扭送麻疯病院的。吉米,就连你也不能告诉。今天我父亲怎么会让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这位先生气使我让步的,"说着他打开了我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疯"字样。“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最安全的办法还是全告诉他。”
“确实如此,"我说道,“谁敢说这样做没有好处呢?看来只有肯特先生一个人诊视过病人。请允许我,敢问先生是不是这种病的专门医生呢?因为,据我理解,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我有合格医生的正常知识,"他有点板起面孔地说。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觉得在这一病例上听听会诊意见也是有价值的。据我理解,你避免会诊只是怕发生压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这样,"上校说。
“我预料到这一点了,"我解释说,“今天我带来一个朋友,他的谨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过力,因此他愿意做为一个朋友而不是做为专家来提供他的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听我这么一说,肯特先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惊喜之状,简直就象新提升的下级军官要会见首相似的。
“我将感到骄傲,"他低声地说道。
“那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里来。他现在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至于我们,上校,咱们可以到你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显出我是多么需要我的华生了。他善于运用得体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来夸张我的侦查艺术,把我那种本来只是系统常识的侦察术给夸大成奇迹。现在我自己来叙述,就没有人来捧场了。我只好照实叙述,就象那天在上校书房里我对着几个听众所说的,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我的方法,"我说道,“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也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如果这样,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证实,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具有足够根据来支持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一下当前这个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或禁锢起来。可以认为他是由于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于精神失常而不愿住疯人院,最后是因为有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想不出其它解释。那么,就需要把这几个结论加以对比和甄别。
“犯罪之说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区并没有尚未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十分清楚。如果说是尚未暴露出来的犯罪,那从家族利益来说应该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什么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里有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来以后把门倒锁上,这就加强了上述假设,说明可能是强行禁闭。但另一方面,强制不可能是很严的,否则这个青年就不会跑出来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探索论据,比如问你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帮助我思索。但是,只要有医生陪同并上报当局,把疯人留在家里是合法的事。为什么这样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设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个可能,看来虽然稀奇,却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麻疯在南非是常见病。由于特殊的机遇,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这样一来,他的家属处境就十分困难了,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疯隔离病院。为了不露风声、不受当局干涉,必须严守秘密。如果给以适当报酬,不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也没有理由在晚上不让病人出来。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普通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是十分充足的,以致使我决心把它当做已被证实了那样来行动。当我初到这里,发现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这时候我连最后的疑点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写了一个词,就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了,我之所以写而没有说出来,是为了向你证明可以信任我的谨慎。”
我正在这样结束我的小小分析时,门开了,那位庄严的著名片肤病学家被引进来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狮身人面像般严肃的脸今天解冻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儿的温暖。他迈步朝上校走过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不那么坏。不是麻疯。”
“什么?”
“典型的类麻疯,也就是鱼鳞癣。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疾病,影响仪容,非常顽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绝无传染性。不错,福尔摩斯先生,确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说完全是巧合么?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么?或许这位青年在接触病人以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惧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用我的职业荣誉来担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议由肯特先生护理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性休克中复原为止。”
三个大学生
一八九五年中有些互相关联的事情,使福尔摩斯和我在我们著名的大学城住了几周。我要记述的事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事情虽然不大,但是富有教育意义。为了使那种令人痛心的流言自行消灭,最好是不让读者分辨出事情发生在哪个学院,以及发生在谁的身上,因此我在叙述时竭力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仆人们联想和猜测的词句,只是谨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来说明我的朋友的一些杰出的气质。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一栋离图书馆很近带家具出租的寓所里,因为福尔摩斯正在对英国早期宪章进行紧张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许会成为我将来记述的题目。一天晚上,我们的熟人希尔顿·索姆兹先生来访,他是圣路加学院的导师和讲师。索姆兹先生身材较高,言语不多,但是容易紧张和激动。我知道他一向不够安静,此时他显得格外激动,简直无法控制自己,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会为我牺牲一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在圣路加学院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恰巧您在城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朋友答道:“我现在很忙,不希望有什么事使我分心。您最好请警察去帮助您。”
“不,亲爱的先生,这样的事不能请警察,因为一旦交到官方,便不能撤回。这是涉及到学院名声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传扬出去。您是那样有能力,而且说话谨慎,所以只有您能够帮我的忙。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尽力而为。”
自从离开贝克街的惬意环境以来,我的朋友脾气有些不太好。离开了他的报纸剪贴簿、化学药品以及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极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们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倾吐出来,他谈话的时候心情很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明天是福兹求奖学金考试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我主考的科目是希腊文。试卷的第一题是一大段学生没有读过的希腊文,要求译成英文。这一段已经印在试卷上,当然,要是学生事先准备了这段希腊文,会占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注意试卷的保密问题。
“今天下午三点钟,印刷所送来了试卷的校样。第一题是翻译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节。我仔细地校阅了清样,因为①原文需要绝对正确。直到四点三十分,还没有校对完。可是我答应一个朋友去他的屋里吃茶,所以我把清样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屋子,连来带去前后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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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修昔的底斯(公元前460年—400年?),希腊历史学家。——译者注
“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们学院的屋门都是双重的,里面的门覆盖着绿色台面呢,外面的门是橡木的。当我走近外面的屋门,很吃惊地看见屋门上有把钥匙。一时间,我以为是我自己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我才发现钥匙在里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钥匙是在我的仆人班尼斯特手中。他给我收拾房间已经有十年了,是绝对诚实可靠的。钥匙确实是他的,我推想,他一定进过我的屋子,来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时,也许不小心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出去几分钟。如果不是今天的情况,他忘记钥匙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但是今天却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后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立即知道有人翻了我的试卷。清样印在三张长条纸上。原来我是放在一起的。现在呢,一张在地板上,一张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还有一张仍在原处。”
福尔摩斯开始感兴趣了,他说:“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张,在窗户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张,仍在原处的是第三张。”
“福尔摩斯先生,你使我吃惊,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请继续叙述你的有趣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我想是班尼斯特干的,这种行为实在不可饶恕。然而他十分诚恳地否认了,我相信他讲的是实话。另一个解释只能是这样:有人走过看见钥匙在门上,知道我不在屋里,便进来看考卷。这个奖学金的金额是很高的,涉及到大笔的钱财,所以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或许愿意冒险偷看试卷好去胜过他的同伴。
“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当我们发现试卷准是被人翻过的时候,他几乎昏了过去。我给他一点白兰地喝,然后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象瘫了似地坐着,这时我检查了整个房间。除了弄皱的试卷外,我很快地找到这位闯入者留下的其它痕迹。靠窗户的桌子上有削铅笔剩下的碎木屑,还有一块铅笔心的碎头儿。显然,这个骗子匆匆忙忙地抄试题,把铅笔尖弄断了,不得不重削。”
这个案件渐渐吸引了福尔摩斯,他的脾气也就随着好了起来。他说:“讲得好极了!你是吉星高照,大有破案的希望。”
“还有一些痕迹。我有一个新写字台,桌面是漂亮的红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发誓,桌面非常光滑,没有一点污点。现在我发现桌面上有明显的刀痕,大约三英寸长,不是东西擦过的痕迹,而是确实的刀痕。还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个小的黑色泥球,也许是面球,球面上有些斑点,象是锯末。我肯定这些痕迹是那个弄皱试题的人所留下来的。没有足迹或是其他证据可以辨认这个人。我正着急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想起您在城里,就直奔您来,向您求教。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帮我的忙。现在您明白了我所处的困境:或者找出这个人来,或者推迟考试,等到印出新的试题。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更换试题,可是,这样一来便会引起讨厌的谣言。这不仅会损害本学院的名声,而且也会影响到领导本院的大学的名声。最要紧的是,我希望能默默地、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很高兴处理这件事,而且愿意尽力提供一些意见。"福尔摩斯站了起来穿上他的大衣。"这个案子还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试卷以后有人去过你的屋子吗?”
“有,道拉特·芮斯,一个印度学生。他和我住在同一栋楼,来问考试的方式。”
“他到你的屋里就是为这事吗?”
“是的。”
“那时试卷在你的桌子上吗?”
“是的,不过我记得是卷起来的。”
“可以看出来那是清样吗?”
“有可能。”
“你的屋子里没有别人?”
“没有。”
“有人知道清样要送到你那儿吗?”
“只有那个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现在在哪儿?”
“他身体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象瘫了似的。我立即匆忙地来找你。”
“你的屋门还开着吗?”
“我已把试卷锁了起来。”
“索姆兹先生,那么可以这样说:翻弄试题的人是偶然碰上的,事先并不知道试卷在你的桌子上。”
“我看是这样的。”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这个微笑令人费解。
他说:“好,我们去看看。华生,这不属于你的职业范围,不是生理的问题,而是属于心理方面的。不过,要是你愿意去,就去吧。索姆兹先生,现在请你吩咐!”
我们当事人的起居室正对着这座古老学院的庭园,庭园的地上长满苔藓。起居室的窗户又大又低,上面还有花窗棂。一扇峨特式的拱门后面有石梯,石梯已经年久失修了。这位导师的房间在第一层。另外三个大学生,分别各住一层楼。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福尔摩斯停住脚步,注视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户。然后,他走近这扇窗户,用脚尖站起来,伸着脖子往屋里探望。
我们有学问的当事人说:“他一定是从大门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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