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看见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象个小孩在问他老师问题一样,真是有趣。
“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正在楼下等着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恶毒、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从前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去诺伍德。后来,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在他的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渴望报复,但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情况变得对他不利——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决心要骗其他所有的债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想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过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银行,奥德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改名换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在他想来,假如他能做出这样一个假象,就是他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同时又对他的旧情人进行了报复。这个恶毒计谋真是个杰作,他象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留藏下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钮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罗网,在几小时前看来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时候停住的至高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那个恶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着,两旁各站着一个警察。
“那是一个玩笑,我的好先生——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证,先生,我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知道我的失踪会带来什么影响。我相信你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吧。”
“那要由陪审团来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样,即使不是谋杀未遂,我们也要控告你密谋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债主要求银行冻结柯尼利亚斯先生的存款了,”福尔摩斯说。
奥德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朋友。
“我得多谢你啦,”他说,“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惠。”
福尔摩斯不计较地微笑了一下。
“我想今后几年里你不会有时间干别的了,”他说,“顺便问一下,除了你的裤子以外,你还把什么丢进了木料堆?一条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别的东西?你不愿意说出来?哎,你多不客气呀!没关系,我想有两只兔子就足够解释那些血迹和烧黑了的骨灰了。华生,如果你要写一篇经过的话,你不妨说是兔子吧。”
爬行人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直主张我发表有关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异闻,这样做至少可以消除谣言,因为在二十来年以前这种谣言曾经震动大学并传到伦敦的学术界。然而总是有些障碍使我未能发表它,结果事情的真相一直埋藏在我那个装满福尔摩斯案情记录的铅盒子里。直到今天我们才被获准发表这个在福尔摩斯退休之前不久办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也还是需要谨慎从事,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三年九月,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个福尔摩斯惯用的那种语焉不详的条子:
如有时间请立即前来——如无时间亦来。
S.H.
在他晚年我们的关系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狭隘而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我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之一。做为一种习惯,我好比他的提琴,板烟丝,陈年老烟斗,旧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习惯。每当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个在勇气方面他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时,我的用处就显出来了。但除此以外我还有别的用途。对于他的脑子,我好比是一块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维。他愿意在我面前大声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话也很难说就是对我讲的,大抵对墙壁讲也是同样可行的,但不管怎么说,一旦养成了对我讲话的习惯,我的表情以及我发出的感叹词之类对他的思考还是有些帮助的。如果说,我头脑的那种一贯的迟钝有时会使他不耐烦,这种烦躁反倒使他的灵感更欢快地迸发出来。在我们的友谊中,这就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用处。
我来到贝克街,只见他缩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两膝高拱,口衔烟斗,眉头深皱而若有所思。看来他正在苦思一个烦人的问题。他指了指我惯坐的沙发,但此外没有表示他注意到我的在场。这样过了半小时。后来他突然从默想中醒转过来,用他惯常的古怪笑容欢迎我回到老家。
“请你原谅我的出神,华生,"他说。“在已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极其古怪的情况,它引起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我真的打算写一篇小小的论文,来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过,福尔摩斯,这别人早讨论过了,"我说。"比方象猎犬,警犬——”
“不是这个,华生,这方面的问题当然是谁都知道了。但问题还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记得那个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处理铜山毛榉案的那回,我曾经通过观察小儿头脑活动的方法,来推论那个自负体面的父亲的犯罪习惯,你记得吧。”
“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我对于狗的想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谁见过阴沉的家庭里有欢快的狗,或者快乐的家庭里有忧郁的狗呢?残忍的人必有残忍的狗,危险人物必有危险的狗。狗的情绪也可能反映人的情绪。”
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有点牵强吧,"我说道。
他刚把烟斗重新装满,又坐下了,根本没有理会我的AE繺f1语。
“刚才我说的那种理论,在实施方面,与我目前研究的这个问题很有关系。这是一团乱麻,我正在找一个头绪。有一个头绪可能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罗依会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难道就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一个小问题把我从繁忙的工作中召来的吗?福尔摩斯朝我扫了一眼。
“华生还是老样子!"他说。“你总是不能学会,最重大的问题往往取决于最琐屑的小事情。但是这件事即使从表面看上去不是也很古怪吗?你大概听说过剑津大学的著名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象他这样一位资望俱重的老学者,他一向珍爱的狼狗怎么会一再咬其他来了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狗生病了。”
“这个可能性当然需要考虑。但这狗不咬别人,另外它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咬主人,平时并不捣乱。华生,很古怪,非常古怪。这是铃声,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一点。我本来希望在他来之前多跟你谈一会儿的。”
楼梯上脚步声甚急,敲门声也很急促,接着这位新主顾就进来了。他是一个身材修长、仪容俊秀的青年,大约三十岁,穿着考究而大方,举止之间有一种学者的温婉而没有交际场上那种自负不凡。他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仿佛对我的在场有些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他说道。"请你考虑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关系都很密切,我实在没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讲述我的情况。”
“不要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是最谨慎的人,另外说实在的,这个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来帮忙。”
“好吧,悉从尊便吧。请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态度。”
“华生,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里,而且是教授女儿的未婚夫。咱们当然同意,他有义务替教授保密,对教授忠实。但表示忠实的最好方式是采取必要的措施来澄清这个古怪的谜。”
“我也希望这样,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目的。请问华生医生知道基本情况了吗?”
“我刚才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那么我最好还是先把情况再讲一遍,然后再解释最近的新情况。”
“还是由我来重述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试试我掌握的基本事实。华生,教授是一个在全欧洲有名望的人。他生平过着学院生活,从来没有过一丝流言蜚语。他是一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叫易迪丝。他的性格是刚强、果断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好斗的。这就是一般情况,直到数月之前都是如此。
“后来他的生活常轨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岁,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学教授莫尔非的女儿订了婚。照我理解,这次订婚不是那种上年纪人的理智的求婚,倒是象年轻人那种狂热的求爱,因为他表现得十分热烈。女方爱丽丝·莫尔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所以教授的痴情也是不足为奇的。然而,在他自己的亲属方面,教授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们认为他这样做太过分了。”
“是的。过分,过激,而且违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亲并不反对。然而女儿的看法却不这样。她另外还有几个追求者。这些人在财产地位方面虽说不那么可取,但在年龄上却是与她相当的。这个姑娘似乎并不在乎教授的怪起起,她还是喜欢他的。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
“就在这时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个谜笼罩住了。他做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离家外出,不说去向。他走了两个礼拜,疲惫而归。至于上哪儿去了,他一字不提,而平时他是最坦率的人。碰巧,咱们这位主顾伯内特先生,收到一个同学自布拉格寄来的信,说他有幸在布拉格见到教授但没能跟他说话。这样,教授的亲属才知道他的去向。
“现在讲关键问题。就从教授回来以后,他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变成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原先他们了解的那个人了,有一个阴影罩住了他的高级本性。他的智能未受影响,他的讲课还是那么才气横溢。但在他身上总是表现出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意外而不祥的东西。他的女儿一向是忠心耿耿地爱父亲的,她多次试图回到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中去,试图打破父亲的面具。而你,伯内特先生,也做了同样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费力气。现在,伯内特先生,请你亲自讲讲信件的问题吧。”
“华生医生,请你了解,教授一向对我是没有秘密的,即使我是他的儿子或弟弟,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信任。做为他的秘书,一切他的信件都由我经手,也是由我拆开他的信件并加以分类。但从这次他回来后这一点就被改变了,他告诉我,可能有一些自伦敦寄来的信件,在邮票下面画有十字,这些信要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来拆看。后来经我手收到的果然有这么几封信,上有伦敦东区的邮戳,信上是没有文化的人写的笔迹。如果教授写过回信的话,他的回信不是由我办的,也没有把回信放在我们发信的邮筐内。”
“还有小匣子的情况,"福尔摩斯说。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来时,带回一个小木匣子。这个东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陆去旅行过的物品,那是一个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人认为是德国手工艺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橱内。有一次我去找插管,无意中拿起这个匣子来看。不料教授大发雷霆,用十分野蛮的话来斥责我,而我只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罢了。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我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我极力解释,我只是偶然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个一个晚上我都觉得他狠狠地瞪着我,他对这事儿是耿耿于怀的。"说到这里,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七月二日,"他补充说。
“你真是一个理想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的这些日期对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统方法也是我向这位著名老师学来的知识之一。自从我发现他的行为变态以来,我就感到有责任研究他的病历。所以,我这里记下了,就是在七月二日这一天,当他从书房走到门厅的时候,罗依咬了他。后来,在七月十一日,发生了类似事件。我又记下了在七月二十日发生的同一情况。后来我们只好把罗依关到马厩里去了。罗依是一条听话懂事的好狗——我这样说大概使你厌倦了吧。”
伯内特的口气是不大高兴的,因为福尔摩斯显然在独自出神,不是在听他讲话。福尔摩斯绷着脸,两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后来,他用力醒转过来。
“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说道,“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呢,伯内特先生。原有的情况咱们已经重述的差不多了吧,对不对?你刚才说事态又有了新的发展。”
说到这里,客人那爽直活泼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那是由于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现在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道,“大约在夜里两点钟,我醒了,躺在床上,这时我听见一种沉闷不清的响声自楼道里移动过来。我打开屋门往外张望。教授是住在楼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尔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对这个不相干的问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我刚才说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
福尔摩斯点头微笑。
“请往下讲吧,"他说。
“他住在楼道另一端,必须经过我的门口才能到达楼梯。那天我看见的情景实在太骇人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我的神经绝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情景把我吓坏了。楼道整个是黑暗的,只有中间的一个窗子透过一道光线。我看见有个东西从楼道那边移动过来,是个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东西。它突然爬到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却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尔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脚和手在爬,脑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样子似乎很轻松省力。我都吓糊涂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门口,我才走上去问他,要不要我扶其他来。他的回答是极其特别的。他一跃而起,骂了一句最可怕的骂街话,立刻从我面前走过去,下楼去了。我等了约莫一个钟头,他也没回来。他大约直到天亮才回屋。”
“华生,你的看法如何?"福尔摩斯的口气就仿佛是一个病理学家,拿一个稀有的病例来问我。
“可能是风湿性腰痛。我见过一个严重的病人,就是这样走路的,而且这个病比什么都令人心烦,容易发脾气。”
“你真行,华生!你总是言之成理,脚踏实地。不过风湿性腰痛是讲不通的,因为他当即一跃而起。”
“他的身体棒极了,"伯内特说,“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我还没见他象现在这么棒过。但还是发生了这些事实。这不是一个可以找警场去解决的案件,而我们又实实在在一筹莫展,不知怎么办,我们模糊地感到灾祸即将发生。易迪丝,就是起莱斯伯利小姐,同我都感到不能再这样束手等待下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华生,你的意见呢?”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应由精神病学家来处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脑神经受了恋爱的刺激。他到外国去旅行,是为的解脱情网。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与其他私人事务有关——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证券,是放在匣子里的。”
“而狼狗反对他的证券交易。不对,华生,这里面还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
福尔摩斯的提示谁也不会知道了,因为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姐被引进屋来。伯内特登时跳起来,伸开两手跑过去,拉住了她也伸过来的手。
“易迪丝,我亲爱的!没出事吧?”
“我觉得非来找你不可了,杰克,我吓坏了!我不敢一个人呆在那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么样,先生,刚才咱们不正是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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