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房子向前爬到头就拐过屋角去了。这时伯内特溜出房门,悄悄地跟着他拐过去。
“快来,华生!"福尔摩斯叫道,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在树丛中转移到一个能看到房子侧面的地点,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见,他在长满长春藤的墙脚下趴着,他突然以意外矫捷的动作向墙上爬去。他从一根藤向一根藤爬去,抓得十分牢稳,显然是无目的地为了发泄精力而游戏着。他的睡衣敞开了,在两边拍打着,他看起来活象一只贴在他屋子墙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墙上形成了一个大黑方块。过了一会儿,他玩厌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来,爬着向马厩去了,依旧是那副怪姿势。狼狗已经出来并狂吠着,一看见它的主人就叫得更凶了。它把锁链拉得绷直,狂怒得发起抖来。教授故意趴在狗刚刚够不上他的地方,用各种办法激怒狼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脸上摔过去,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张着的嘴前面晃来晃去,千方百计地逗得狗更加疯狂地乱吠。在我们生气的探险经历中,还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景象,一个不动感情而十分尊严的人物竟然象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激怒一只狂怒的狼狗,用各种精巧而故意的残忍方式,弄得狗跳起前脚对他疯狂地扑叫。
突然事情发生了!倒不是锁链挣断,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为那皮套是给粗脖子狗制做的。只听铁链落地的声响,接着只见人狗滚在一团,狗在狂吼,人在异样地尖声惊叫。教授几乎丧命。狼狗正咬住他的咽喉,牙齿切入很深,我们赶上去把他们分开时,他已失去知觉。这对我们本来是危险的,幸亏伯内特赶来,他的吆喝声立刻使狗恢复了理智。叫喊声把睡意蒙眬的马车夫从马厩楼上的房间里给引了下来。“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摇头说道,“我看见过他这样逗狗。我知道狗早晚会咬到他。”
把狗拴上后,我们一起把教授抬到了他的卧室。伯内特有医学学位,他帮我处理咬破的喉咙。犬齿差点切断颈动脉,但出血严重。半小时以后,危险过去了。我给病人注射了吗啡,他陷入沉睡。直到这时,我们大家才喘了一口气,面面相视,开始估量形势。
“我觉得应该找一位外科权威来给他看病,"我说。
“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丑闻还只限于家庭内部。咱们是靠得住的。一旦传出家门,那就无边无际了。请考虑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名誉,还有他女儿的感情吧。”
“确实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我觉得可以由咱们保密,不再外传,另外,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行动自由,也应该防止事态再发生。伯内特先生,把表链上的钥匙拿过来。麦克菲看守病人,如有变化立即报告我们。让我们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东西不多,但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小空气,另一起还几乎满着;一个注射器;几封字迹歪歪斜斜由外国人写的信。信封上的记号表明这些信正是扰乱了秘书常规工作的那几封,每封都有商务路的发信地址,并有"多拉克"的签字。内容只是邮寄新药品的清单,或货款的收据。但另外还有一封信,是有文化者的手迹,上有奥地利邮票和布拉格邮戳。"这回可有了根据了!"福尔摩斯一边掏出信纸一边喊道。上面写的是:
尊敬的同行:
自从尊趾过舍下以来,我再三考虑足下情况,虽有特殊需要治疗的理由,但我仍然主张谨慎从事,盖以往治疗效果表明该药具有相当的危险后果。
类人猿血清或可有较好效果。但如我所说,我使用者为黑面猿,因适有此类标本。黑面猿为爬行及攀登类,而类人猿为直立类,故更接近人类。
我谨请足下慎重从事,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外传。我在英国还有另一主顾,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经纪人。
请每周按时报告疗效。此致
崇高的敬礼
H·洛文斯坦
原来是洛文斯坦!这个名字使我回想起报纸上一段摘录,讲到过一位不知名的科学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这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种强壮血清,是医学界禁用的,因为他拒绝公布处方。我把这个情况简短地说明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动物学手册,读道:“'黑面猿,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的猿猴,是最大型类人的爬行猿。'这里还记载着许多细节呢。啊,福尔摩斯先生,亏了你的帮助,这下咱们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尔摩斯说,“实际是教授的不适时的恋爱,这使得急躁的教授认为非得恢复青春才能达到目的。一个人要是想超过自然,他就会堕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脱离了人类命运的康庄大道,就会变成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两眼凝视着透明的液体。“等我给这个人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流传这种毒药是犯罪行为,我们的这件事情将会了结。但同类事情还会发生。别人会想出更高明的办法。但总是有危险性的,这对人类是一种现实的威胁。华生,请想,那些追求物质、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长了他们无价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则不愿违背更高的召唤。结果是最不适者的生存,这样一来,世界岂不变成了污水池吗?"突然,幻想家不见了,行动家的福尔摩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情况已经清楚了。各个细节都得到了说明。狗当然比人更早地发现了变化。教授的气味逃不过狗的鼻子。罗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样。攀缘对猿来说是一种本能的游戏,他探头到女儿窗口纯粹是偶然的。华生,早晨有开往伦敦的火车,不过咱们还是先到旅馆喝杯茶再赶路吧。”
皮肤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某些想法虽然为数有限,却是执拗得出奇。很久以来他就一直在撺掇我自己写一篇办案记录。这也许是我自找的,因为我总是借机会对他指出他的描述是多么肤浅,并且指责他不严格遵守事实和数据,而是去迁就世俗的趣味。“你自己来试试吧!"这就是他的反驳。而轮到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内容确乎是必须以一种吸引读者的方式来加以表达。下面记录的这件案子看来必然会吸引读者,因为它是我手里最稀奇的一件案子,而碰巧华生在他的集子里没有收进它。谈到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我之所以在我微不足道的研究工作中不嫌麻烦地添一个同伴,那不是出于感情用事和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确有其独到之处,但出于本身的谦虚以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他忽略了自己的特色。一个能预见你的结论和行动发展的合作者总是有危险性的,但如果每一步发展总是使他惊讶不止而未来总是使他迷糊,那倒确实是一个理想的伙伴。
根据我笔记本上的记载,那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尔战争刚刚结束之际,詹姆斯·M·多德先生来找的我。他是一个魁梧挺拔、精神饱满、皮肤晒黑的英国公民。当时,忠实的华生由于结婚而离开了我,这是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我所知道的他唯一的自私行为。当时我是一个人。
我的习惯是背靠窗子坐,而请来访者坐在我对面,让光线充分对着他们。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场。我也无意引导他,因为他的缄默给我更多的时间去观察他。我觉得使主顾感到我的力量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就把我观察的结论告诉了他一些。
“先生,看来您是从南非回来的。”
“不错,不错,"他惊讶地回答道。
“义勇骑兵部队,对不对?”
“正是。”
“一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魔术师。”
我对他的惊讶微微一笑。
“如果一位健壮的绅士进我屋来,肤色晒得黑的超过了英国气候所能达到的程度,手帕放在袖口里而不是放在衣袋里,那就不难决定他是从哪儿来的。你留着短须,说明你不是正规军。你的体态是骑手的体态。至于米德尔塞克斯么,你的名片上说你是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你还能属于别的军团吗?”
“你真是洞察一切。”
“我和你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我锻炼出来了,对所见到的加以注意而已。不过,你当然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术的。不知在图克斯伯里旧园林那儿出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你——”
“没什么奇怪的,先生。你信上的邮戳是那里的,既然你约我见面是如此急迫,那显然是出了什么关系重大的事儿了。”
“不错,确实是这样,不过信是下午写的,从那会儿以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要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给踢出来的话——”
“踢出来!”
“哎,差不多。这是个硬心肠的人,这个埃姆斯沃斯上校。他当年是个最厉害的军纪官,而且那是一个流行骂人粗话的时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容忍老上校的无礼。”
我点燃烟斗,往椅背上一靠。
“你能否解释一下你说的话。”
我的主顾讽刺似地笑了。
“我已经习惯地认为不用说明你就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说道。"我还是把事实情况都摆出来吧,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些事情到底说明什么问题。我整整一夜没合眼在拼命想这事儿,却越想越觉得莫名片妙。
“我一九○一年一月参军的时候——那是整整两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参加了我们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生子,上校是克里米亚战争中维多利亚勋章获得者,儿子有着战士的血液,所以参加了义勇气兵。在整个军团里也找不出比他强的小伙子了。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友谊只有在同甘共苦之中才能形成。他是我的伙伴——这在军队中是不寻常的友谊。在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中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后来在比勒陀利亚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战斗中,他中了大号猎枪的子弹。我接到从开普敦医院发出的一封信,还有从南安普敦寄的一封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音信全无,福尔摩斯先生,六个多月没有一封信,而他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大家都回来了,我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问戈弗雷在什么地方。没有回音。我等了一阵子,又写了一封信。这回收到了回信,又短又干,说是戈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一年也回不来。就是这么几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这没法儿让我安心。这事儿透着稀奇。他是一个够朋友的小伙子,绝不会就这么随便把知心朋友给忘了。这不象他的行为。碰巧我又听说他是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又不是那么总合得来。有时候这位老头儿有点压人,而戈弗雷的火起又有点大。我不能相信那封回信。我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谁知不巧我自己的事儿由于两年不在家也得清理一下,所以直到上星期我才开始办戈弗雷这档子事儿。不过,既然我要办这个事儿,我就把别的事一股脑儿都给放下了,非办完它不可。”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种人,你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要跟他做对头。他的蓝眼睛直盯着人,方形下巴绷得很紧。
“那么,你采取了什么步骤?"我问他。
“我的第一步是到他家——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于是我先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对他父亲那个丧气老头子不耐烦了——而且来了一个正面攻击:我说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告诉她许多我们共同生活的有趣情况,我路过附近,能否顺路拜访一下?诸如此类等等。我收到一封相当热情的回信,说可以留我过夜。于是我星期一就去了。
“图克斯伯里旧庄园是个偏僻地方,无论在什么车站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距离。车站又没有马车,我只得步行,还拿着手提箱,所以傍晚才走到那里。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头。我看这宅子是各个时代、各种建筑的大杂烩,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的廊子,什么都有。屋里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是一座十足的阴森神秘的古屋。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年龄仿佛和屋子一样古老,还有他老婆,更古老。她原先是戈弗雷的奶母,我曾听他谈起她,犹如仅次于母亲,所以尽管她模样古怪,我还是对她有好感。我也喜欢他母亲——她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小白鼠似的妇女。只有上校令我瞧着别扭。
“一见面我们就干了一场架。本来我立刻就想回车站,要不是我觉得这等于帮了他的忙,我早就走了。我被径直带到他的书房。我发现他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体格高大,背部弯曲,肤色烟黑,胡子蓬乱。带红筋的鼻子象鹰嘴般突出,两只灰色的凶眼睛从浓密的眉毛底下瞪着我。一见之下我才理解,为什么戈弗雷难得提其他爸爸。
“'先生,'他以一种刺耳的声音说,‘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你这次来访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我说我已经在给他妻子的信中说清楚了。
“'不错,不错,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那么一说。'
“'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件。'
“'请让我看一看。'
“他把我递给他的两封信看了一遍,随手又扔给了我。
“'好吧,那又怎样?'
“'先生,我和你儿子戈弗雷是好朋友,共同经历的许多回忆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但他突然不给我音信了,我能不奇怪吗?我希望打听他的情况不是很自然吗?'
“'先生,我记得我已经跟你通过信,已经告诉你他的情况。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从非洲回来,健康情况不好,他母亲和我都认为他应该彻底休养,换换环境。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一切关心这事儿的朋友们。'
“'一定照办,'我说。‘不过请你费神把轮船和航线的名称告诉我,还有起航的日期。说不定我可以设法给他寄一封信去。'
“我的这个请求似乎使主人又为难又生气。他的浓眉毛低落到他的双眼上面,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神气颇象一个下棋的人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棋而他已决定怎样去应付。
“'多德先生,'他说,‘你的固执会使许多人都感到无礼,并且会认为你已经达到无理取闹的地步。'
“'请你务必原谅我,这都是出于对你儿子的友情。'
“'当然。我已经充分考虑到这一点。不过我必须请你放弃这些请求。家家都有自己的内情,无法向外人说清,不管是多么善意的外人。我妻子非常想听听你讲戈弗雷过去的事,但我请求你不必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没有益处,只会使我们处境为难。'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我碰了钉子,毫无办法绕过它。我只好装做同意他的意见,但我心里暗自发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绝不善罢甘休。那天晚上十分沉闷。我们三个人在一间阴暗的老屋子里默默无言地进餐。女主人倒是热切地向我询问有关她儿子的事情,但老头子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对整个这件事感到十分不快,因此在礼貌允许的最早时刻我就辞别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是楼下一间宽敞空荡的屋子,象宅内别的房间一样。但是在南非草原生活一年之后谁也不会十分讲究居住条件了。我打开窗帘,朝园子望去,发现外面竟是晴朗之夜,那半圆的月亮在空中照着。之后我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身旁桌上放着台灯,我打算读小说来分散一下我的心思。可是我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拿来一些备用煤。
“'先生,我怕你夜间需要加煤。天气挺冷,这间屋子又不保暖。'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却在屋内稍事停留,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瞧着我,仿佛心里有事的样子。
“'对不起,先生,我禁不住听了你在餐桌上谈论戈弗雷少爷的事儿。你知道,我妻子当过他的奶母,所以我差不多可以说是他的养父,当然很关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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