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堂一声令下,堂下百人呼应,那血迹斑斑的立枷,立即被推了出来。李强儿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般地哀告:“大人饶命,小人愿招!”陆炳喝声:“讲!”李强儿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实情。原来诬陷李玉英的丑剧是焦氏一手导演的,焦榕本来对玉英有意,不忍下手,还是焦氏逼着他将玉英送到锦衣卫。事后李强儿得了二百两银子。不久玉英在狱中默认奸情的消息就传了出来。这三个歹人认为此案已天衣无缝,正在弹冠相庆,不想被陆炳看出了破绽,一讯即服。陆炳吩咐将李强乳收监看押,又转向焦氏兄妹问道,“杀害李承祖之事,你们还不肯认罪吗?”焦氏颤抖地说:“民妇冤枉。”陆炳不再搭理她,对校尉们说:“取血衣来。”早有两名校尉走上堂,把几片已经发霉变质的血衣残片抛在堂下,焦氏见状,魂飞魄散,焦榕也像一滩泥似地瘫软在地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连朱化南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了,心中暗自思忖:这个陆炳难道是诸葛亮再世,怎么半天时间就起出了血衣?陆炳此时却没有顾及到朱化南的表情,只把剑一般的目光留在焦榕身上,厉声追问:“你们此时不肯招供,难道一定要大刑侍候吗?”焦氏再也不敢抵赖,只得招供道:“陆大人不必用刑,小妇人愿招。那李承祖确系小妇人与焦榕合谋鸩死的。”“使的什么毒药?”砒霜二两。”“药是何人所供?”“焦榕从城内目补堂药店买的。”“尸骨如何处理?”“是小妇人亲手将其肢解,由焦榕乘夜间带出,分段抛在无定河中,血衣及头颅一时无法销毁,就埋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了。”“所供可是实情?”“句句是实。”“焦榕,你还有何话讲?”“小人知罪,只是杀人之事全由姐姐筹划,小人仅是帮凶而已”
这场快刀斩乱麻的审讯,真使人眼花缭乱,堂上堂下的校尉、差役,没有一个不暗暗称奇。审到这里,陆炳才松下一口气来,吩咐把口供拿去让焦氏姐弟画押。一场天大的官司,被陆炳一天多的时间里审理的清清楚楚。当焦氏姐弟被披枷砸镣地拖下堂去后,陆炳才对跪在一旁的李玉英说:“玉英,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本官已派人将你妹妹李桃英找回,现在堂下等着迎接你,锦衣卫监中一年,你吃苦不小,特恩赉发你纹银二百两,作为将息之资,你给万岁爷的鸣冤本章,已蒙圣阅,并降旨令镇抚司审理清楚,现真相大白,你望旨谢恩吧。”李玉英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被女牢子们扶护着下堂与妹妹团聚去了。陆炳对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朱化南拱了拱手,喝道:“退堂。”大堂上下不到一刻钟就恢复了寂静。
朱化南见陆炳走过来搀扶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但是没有挪步。他由衷地以求教地口吻问道:“陆大人,你是怎么断定焦氏杀人?又怎么取出血衣的?今天你不说明白,老哥哥可要糊涂一辈子了。”陆炳微微一笑说:“全是在昨天一场勘察中得到的消息。村民张保言道,前年秋天,每天深夜就有一人从虚掩的李家门中抱着大包出来,他误以为那是李玉英的奸夫,我却从时间上推算出,其时正是李承祖被害之时,深夜持包外出,必是弃尸灭迹,而那个外出的又是男子,我推测可能是焦榕。同时我又想到了李承祖的血衣是不可能被抛在河里的,一定是被找地方掩埋了。而李栓又说起他家的狗往李家跑,在大槐树下狂吠之事,狗的嗅觉最灵敏,闻见血腥岂能不来,那么血衣就可能在大槐树底下,此时我紧紧地盯住了那面铜镜,因为从铜镜中正好看到了焦氏的面容,李栓讲者无心,焦氏听者有悸,她面露紧张之色,不断地用眼偷看我,见我背对着她,就赶紧掏出手帕来悄悄地擦虚汗,我料定她必定与杀害李承祖有关。回府之后,我就密派了两个精干的校尉,暗中监视焦氏姐弟,他们没敢挖掘转匿血衣。等她今天凌晨离家来锦衣卫听审后,两个校尉就乘其家中无人之机,掘开泥土,取出血衣残片,这几件事在我开堂之前就已经办好,所以我才胸有成竹了。”朱化南此时才顿开茅塞,竖起大拇指叹道:“你真不愧是包龙图再世,陈指挥使面前,我一定代你美言,请他加倍重用于你。”
朱化南老态龙钟地走了,陆炳回过身来,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公堂,叹了一口气,心想:“冤案是结了,但是陈指挥心中的芥蒂,我又怎么排除呢?”
奇案四 东厂乱断女尸案
明朝中叶,北京城的鼓楼一带是最繁华的商业区。按照“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规矩,从元朝起鼓楼就是全市的闹市区了。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当时的定国公徐达对北京城进行了改造,仍然以鼓楼一带为商业中心,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嘉靖时期,这里已是商号栉比、店铺云集了。
从鼓楼西行有一条街市,名叫西斜街。这条街沿着什刹海曲曲折折,直通向莲花密布、荷叶遮湖的积水潭,风景十分绮丽。沿街建有不少歌台、酒馆,还有一座十分雅致的望湖楼。站在楼上远眺湖面,但见千顷碧波,金光潋艳,十里荷塘,绿浪翻滚,衬托着秀逸的小桥,玲珑的亭榭,青翠的远山,令人流连忘返。所以达官贵人常常光顾此地,小商小贩则云集在这里卖荷粥、莲蓬头、鲜菱角等小吃,每天收入颇为可观。
在西斜街中部的一条小胡同中,住着一户姓张的小商人,祖传制作京都著名小吃“四冰果”。这种小吃是将鲜莲子、藕片、鸡头米和茨茹蜜饯后和着冰块拌成的,吃起来于甜脆中略带有一点清香的苦味,余味无穷。经过张家几代的精心制作,“四冰果”已成了什刹海一带的传统食品。张家现在的主人叫张柱,今年二十六岁,为人老实纯朴又十分善良,常常接济左邻右舍,所以街坊们都十分敬重他。张柱年近“而立”,尚未娶亲,家中仅有一位老母,年纪已近花甲。母子俩勤勤恳恳操持着祖传的四冰果手艺,倒也勉强可得温饱。夏季卖四冰果,必须凌晨起床,趁着露水润满荷叶之时,采集鲜莲蓬、鲜茨茹等,运回家来剥净,用糖淹好,待太阳出来后糖水也浸透出,而食品还满带着自然的清香,才能招徕顾客。所以张柱每天都是四更刚过便背着一只大筐赶到后海捞取水鲜。
这天凌晨,由于身体略感不适,他醒得晚了一点,本来可以歇息一天,但他这个人勤劳惯了,还是挣扎着起来,背上筐子匆匆出门去了。夏天的凌晨,刚过寅时,东方就泛起了熹微的晨光,静悄悄的小巷中,没有一个人行走,被露水湿润了的地皮上,蒸腾着一股水汽,使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张柱的病被从湖边送来的卷着荷花清香的晨风一次,顿时烟消云散了。月亮刚刚坠入湖面,太阳还没有显出红晕,踏着夜色,他快步向湖边奔去。
忽然,他发现在前方十余丈远的地方,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横陈在小路中央。这是什么东西?张柱心中有点疑惑,就放慢脚步边走边观察,直到离着两三步时才发现竟是一个人躺在路上。他心中一惊,紧走两步来到跟前仔细观看,认清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身穿朴素的粗绸衣裙。张柱平日最好帮助人,此刻他以为谁病倒了,急忙上前搀扶,但把人扶起来后才感到此人身体僵硬,用手摸到胸前时,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此人胸前粘乎乎地沾满了血,一股血腥气呛得张柱一阵晕眩,两手一松,把那具女尸重重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只感到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气,头皮一阵阵的发麻,顾不得自己采水鲜用的筐子还扔在一边,吓得没命地往家中奔走……黎明时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寂静。在什刹海的湖边出现了几名头戴尖帽、身著青素色璇褶的骑士。从他们这身装束就可以知道,他们是皇朝最显赫的侦缉——东厂的番役。东厂是明代最大的专司侦缉和刑狱的特务机关,自明成祖永乐十八年(1420)设立以来,它就是一个充满了恐怖和神秘的机构。百余年来,朝中大大小小的侦察、诬陷、屠杀和冤狱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东厂有关系。东厂直属皇帝指挥,可以说是除了皇帝一人外,国中的任何人都在它的监视范围中。上至官府,下至民间,到处都有东厂活动的踪迹。今天的这几名东厂番役,是专管弹压地方、寻访盗贼的,性质有点像后来的纠察队。他们下半夜从东厂出来,沿着王府井大街向西北巡察,到了什刹海转向东,顺着湖边来到了西斜街,无意中将马兜进了张柱居住的小胡同,却突然发现了那具把张柱吓掉了魂的女尸。几个番役翻身下马对尸体进行了检查,发现女尸年纪在四十四、五岁,头发蓬乱,胸间、肋上被人刺了三刀,血流遍地。再察看周围,除了在三步以外扔着一个筐子外,没有发现别的东西。翻过筐子,发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那是张柱割水草用的)和一条绳索。几名番役立即喊来了地保,下令看好尸体,寻找尸主,一面沿着路面搜寻,从潮湿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寻到几个印着血迹的脚印,根据脚印方向判断,是向胡同里跑去的。
地保赵义是在本胡同居住多年的老人,一看尸体立刻认出她是住在胡同南头的张孙氏。再看看扔在尸体边上的筐子,不觉一惊,因为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冰果”三个黑字,这分明是张柱的水鲜筐嘛再看看筐内的东西,地保暗暗为张柱叫起苦来,心里想:“张柱哇张柱,你这个大老实人,怎么会裹进杀人案里去了呢?”但是东西明明摆在那里,自己如何隐瞒得住?所以当番役们再次询问时,赵义不得不据实禀报。这时“胡同里出了杀人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人围拢过来,看着尸体摇头叹息。过了不久,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神情张惶地跑了过来,她颀长的身材,纤纤细腰,体态窈窕,一张瓜子脸,两道浓黑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明媚的杏眼,颇有几分姿色。此刻她的眼中满蕴不安之色,分开人群,一见尸体立刻双眼圆睁,“哇”地叫了一声,就晕倒在尸体旁边了。地保见状,急忙召唤了几个围在旁边的女人过去扶持,一面向东厂番役禀告道:“这是死者的女儿张秀萍,死者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张福,这几天没在家中。”番役们合计了几句,吩咐地保道:“你且找人将尸体收敛,并火速告知她的儿子,令他前来料理后事,我们去捉拿凶手。”说罢从身上取下刑具,顺着足迹搜寻下去了。
自凌晨被女尸吓破胆后,张柱本来好了的病又发作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只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一头扎到床上起不来了。张母见状万分焦急,连忙过来询问,只见儿子脸色煞白,双拳紧握,身子不断地颤抖。再看看身上,上衣前襟有斑斑血迹,一双新换上的布鞋也踏上了血,尤其使她吃惊的是儿子的右手上,也沾着血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守在张柱床边问了半天,张柱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张母无奈,只好打了一盆水,把儿子手上的血迹洗净,又费了不少劲儿帮儿子脱下血污的上衣,泡在盆里。那双新鞋已被血染脏,看来没法穿了,只好拿出去抛在墙角的垃圾堆里。料理完这些事,她才想起儿子自半夜出门还没吃饭,急忙到厨下取出几个鸡蛋,准备做饭。这时,大街门却被砸得“咚咚”直响。张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活了五十多岁,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猛的砸门声,心中不觉一颤,一种不祥的感觉上了心头。她有点慌乱地放下鸡蛋,站在院子里问;“谁呀!”听到外面喝喊:“少废话,快开门!”张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猛然想起从儿子身上脱下的衣服和扔在墙角的沾着血的鞋,她意识到这些东西可能会对儿子产生威胁,于是发疯般地跑到墙角拾起鞋,刚要藏匿,大门已经被撞开了。几个番役满脸凶气地冲进来,一把夺过张母手中的鞋,看了一眼,冷笑着说:“怎么,要销毁证物?’:张母又惊又怕,嘴里喃喃地说:“不……不……”,带头的番役不再搭理张母,下令“搜”!这些番役都是久在东厂的侦缉老手,没有费劲就把泡在盆里的衣服提了出来。由于泡过血衣,盆里的水已变得殷红,番役更加理直气壮,冲进屋去就把张柱揪了起来,张柱此时只觉迷迷糊糊,混身发软,一名番役“哗啦”一声抖开锁链,套在张柱脖子上,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屋来。张母见儿子被锁,“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我儿子有病,请公公们饶了他吧,我愿替儿子去东厂。”番役们见张母拦路,飞起—脚踢过去,可怜张母一个枯瘦老人,怎禁得起如此猛踢,当即昏死过去。带头的番役喊声“走”,其余几名番役抬起张柱,扔到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横冲直撞而去。
当番役们的马蹄声消失后,张母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她望了一下自己的小院子,只见街门倾坏,杂物狼藉,一副被劫后的凄惨样子。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柱儿”,却没有听到回音,这时她才从迷朦中清醒过来——柱儿不是让东厂抓走了吗?想起平日母子相依为命,想起老实善良的柱儿对自己的百般体贴,想起今天早晨发生的桩桩奇事,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左肋下被番役踢过的部位一阵阵疼痛,她不禁痛楚地呻吟起来。
邻居们过来看望了,他们心里都好似揣着一个闷葫芦,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不解。从张柱平日的为人看,谁也不相信这个热情善良的青年会去杀人,可听了亲眼见到尸体的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又谁也无法否认张柱与这桩杀人案有解不开的关系。他们现在来看望张母,完全是为了报答张家平日对自己的帮助和周济。张母饮泣着,脸上那种凄苦的表情,也感染了邻居,有人偷偷地陪着她掉起眼泪来。他们把张母扶起来,搀扶着走进屋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起来。但是失子的惊痛,家破人亡的悲怆,以及为儿子担扰的心情,交织在张母的心中,什么样的安慰能够驱散得了呢?张母挣扎着走下地来,打开张柱平日使用的小柱,颤巍巍地取出了几件平日穿的衣服,又把一条薄被小心地叠好,打成了一个小包。她想起厨房里还有刚刚煮好的鸡蛋,就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把鸡蛋全都放在一个碗里,用一块炊布包好。她知道不管是谁,只要被抓到东厂,是不会轻易放出来的,而自己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给儿子送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了。她语无伦次地向邻居们致了谢,请大家回去,然后背起小包拄着一根竹杖,拖着疲倦的身躯去东厂看望儿子了。
但是张母来晚了,张柱被抓进东厂后,立即遭到了严刑审讯。被害人张孙氏的儿子张福,在张柱被抓回之前,已经先赶到了东厂,投上了指控张柱杀人的状纸。当时在东厂值班的是一位名叫李青的理刑百户——按照当时东厂的编制,东厂的最高官员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俗称“督主”或“厂公”,他的底下有一名掌刑千户和二名理刑百户,俗称“贴刑”,“贴刑”下还有掌班、领班、司房等官员,都是专司侦缉工作的。平日里“厂公”并不常到厂里来,一应人犯都是由“贴刑”进行审判。这“贴刑”心肠最狠,审理案件总是用酷刑逼供,恰恰李青又与原告张福有过一些交往。他接到张福的状子,正待发签拿人,番役们已将张柱擒来了。李青验看了杀人的物证——竹筐、镰刀、绳索,以及从张家中搜出的血衣、血靴,已完全认定张柱是凶手了。所以张柱一被押上堂,李青就立逼他招供杀人之罪。张柱平日虽然胆小,但却有股耿直劲儿,在公堂之上,把自己如何发现死尸,如何被吓得惊惶逃走,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李青哪里肯信,吩咐动用大刑,一个时辰之内连施两遍夹棍、一次烙铁,又搬出了最残酷的灌鼻、钉指等酷刑。可怜张柱带着病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当行刑人把一根根竹针从他手指甲拔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张柱还算真有骨气,一股犟劲儿上来,任你百般用刑,就是不肯招认。李青审理过的案子也不少了,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像张柱这样在如此充分的证据下至死不肯招认的人,也感到十分棘手。刑讯一阵后,他实在疲倦不堪了,就下令把张福的状纸,连同张柱杀人的物证一起转到了刑部。
当张母赶到东厂时,张柱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狱,张母寻不着儿子,泪如雨下,为了打听到儿子的下落,又扶着竹杖追到了刑部。但刑部衙门深似海,那帮如狼似虎的衙役们见张母是个穷百姓,没有银钱孝敬,就一个个横眉立目,连搡带推地驱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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