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使他感到很对不起自己的爱妃了。现在如果郑妃真的导演了这场谋杀案,揭发出去,她是断无活命希望的,那么自己后半生怎么打发孤凄的光阴呢?所以万历此刻又成了最怕事态扩大的人了。今天早晨,刚交寅时他就醒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刑部的审理结果上来了吗?”侍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回答:“已于昨晚送进宫来了。”万历一下子坐起来,慌忙披上衣服,就在龙案前捧起了那道奏折。看着奏折,他不觉心花怒放,嘴里不断地叨念着:“干吏,干吏,真是朕的干吏,”跟着提起朱笔就要批复,可是再一看,龙案上满满堆了一大叠主官奏疏,好像专门和他过不去一般,都是要求追查元凶的。奏折指出:张差入宫行凶,必有内应,也必有幕后指使,而刑部只斩张差一人,且拟速快,显然意在杀人灭口,包庇元凶。还有人指出:张差决不是疯癫,只要重刑拷问,真情不难查实,请求不失时宜严惩幕后指使人,以肃宫闱。“以肃宫闱”这不是直接点明了幕后指使人在后宫之中吗?万历一股怒气油然而起,他真想把这些讨厌的言官杀两个出气,但是他知道,此刻杀言官无异于火上浇油,使群愤越来越大。万历颓唐地靠在龙椅背上一时没了主张,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已经来到坤宁宫,请求对昨晚进呈的奏章给予明示,万历只好拿出他的老办法,把所有奏折一概留中,又特降一旨,令刑部务必将张差严加看管,不准他与任何外来人接触,如稍有差池,必予严办。
农历五月的北京,已经是半夏季节了。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得人皮肤有些发疼。刑部监狱里仍然是窗扉紧闭,密不透风,犯人们热得呼呼喘息,有人刑伤腐烂,疼痛难忍,不由大声呻吟起来。几名狱卒手提皮鞭,呼喊着不许犯人呻吟,而囚房内只安静了一小会,呻吟声就又传了出来。
在看押房的值官室内,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双手捂着耳朵,伏在桌上沉思。他叫王之棠,官居刑部主事,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却颇为干练,而且性格耿直,主持正义,所以很受同僚敬仰。东宫梃击案发生后,王之棠—直用冷静的眼光观察着审理的进程。多少年来,他与朝廷中一些正直的大臣一样,非常同情受皇帝冷落的皇太子。自从宫中传出万历要废长立幼的消息后,他更替皇太子担心。梃击案发,朝野震惊,依王之蛐机警,早就看穿这是郑贵妃在里面搞鬼。他非常希望刑部审官能从中发现破绽,穷追到底,把郑贵妃的丑行昭示天下。但是没想到胡士相耍了个滑头,把风波给压下去了,他感到十分气愤。但是,自己没有受命审理此案。无法审讯刺客。为了昭雪事实,他决定私自查访此案。要查访就必须接触犯人,而近几天刑部监狱突然加强了戒备,要犯张差的笼号更是守卫严密,不要说是探视者,就是刑部官吏,也必须持特发的虎头牌才能涉足,这就给调查真情设下了无法逾越的障碍。王之棠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接近案犯的好办法。他知道,尽管狱中戒备森严,但犯人总是要开饭的,如果谋到管理牢饭的差使,自己出入监狱就方便多了。于是他登门拜访了刑部侍郎张问达,很顺利地讨下了管理牢饭的差使。上任十天以来,他亲自带领狱卒给犯人送饭,暗中注意观察张差的情况。他发现张差虽然已是遍体棒伤,但却非常能吃,每次发的狱饭好像都填不满肚子。还有一点非常令王之,嫡兴,就是张差平时举止动作都很灵敏,绝不像有疯癫症的人,这证实自己前一段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天,他准备开始一个冒险的行动了,那就是利用开饭时间,突击审讯张差。由于自己不是法定审官,在狱中随意审讯犯人是要获罪的。何况张差是个御发要犯,如果审理不好,不但达不到预期目的,还要把自己给饶进去。审讯时间不能过长,以防上司知道了前来干涉,审讯方法必须合适,这样才能套出真情。王之棠坐在值班房里,绞尽脑汁,一遍一遍地思索自己的审讯计划,直到认为无懈可击了,才站起身来,吩咐准备开饭。
牢房里只有开饭时间是最活跃的时间。今天王之棠特意关照,在简陋的饭菜中加了几片炖肉,当装满牢饭的小车在囚号间行走时,牢房内竟迷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犯人们多日不见荤腥了,一闻见肉香早已饥肠如鼓。王之棠像往日一样,亲自督促着往各牢房里送饭。但他特别叮咛,先不要给张差送饭。
各囚号的牢饭都发完了,犯人们津津有味地大嚼着肉菜汤。而张差所在的单人囚房,却仍旧是牢门紧闭,无人理睬。被肉香引诱得口水直流的张差,几次扒着牢门观望,都没发现有给他送饭的迹象。听着其他牢房狼吞虎咽的吃饭声,他的肠子都快翻过来了,不觉得敲着牢门喊:“还没给我送饭呢!”当他喊得筋疲力尽时,牢房忽然开了,王之率领着几名狱卒,还有一位文书样的官员走了进来。狱卒提着的木桶里散发出一阵阵肉香,张差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桶,嘴里喃喃地说:“肉,肉……”。王之心中不免“嘣嘣”乱跳,他真担心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突然袭击会遭到惨败,他明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如果审不出新结果,自己就要到刑部自认一个越级私审犯人的罪名,发配边远充军。他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感情,平和地说:“张差,本主事今天要你把行刺的详情讲出来。”张差听了把眼睛一翻说:“我是来告状的,你问我干什么?”王之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开脱你的,你讲明了,我自会设法放你出去。”张差指了指饭桶说:“先吃饭行不行?”王之说:“不行!饭菜都在此,但说了才给你,不说就饿死你。”狱卒紧跟着用勺子搅了一下肉汤,一股香气迎面扑来。王之索性席地坐下,并示意文书也坐下,狱吏搬过一张小桌,请文书把笔墨打开,王之说:“张差,本官知道你是受到欺骗才犯此大罪,只要你把情由讲清,本官自会从轻发落你。”张差自被捕后,所见到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横眉立目,唯独这位王大老爷始终和颜悦色。他还记得昨天自己没吃饱,还是这位王大老爷下令又给补了一大碗饭,今天不但亲来送饭,还要开脱自己,真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张差已经毫无戒备了。王之是当过知县的,对犯人的心思猜度颇准,知道缺口已经快打开了,就开始按照自己想好的程序,把一个个要害问题都提了出来。张差一则急于吃饭,一则希望得到赦免,所以尽管有时还要支支吾吾,但大体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了。
原来张差确是蓟州人,小名张五儿,务农为生,因今岁春晚,田里收成眼看无望,思谋着进京找条生路。恰好他有一个姓马的邻居,平时称他为马三舅,介绍了一位在宫里供奉的李姓太监,自称能在宫中给他谋个差使。十天前李太监带了一位不肯透露名姓的太监来见他,叮嘱他只要一切听这位公公的话,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于是张差随这个太监进了京城,住在一个很大宅子里。这个宅子里来往的尽是些太监,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天,好吃好喝,也不干活。端午节前,那个带他来的太监告诉他,让他去打死一个三十多岁穿龙衣的人。还说事成后给他几亩地。张差见有利可图就答应了。那位老公给了他一根枣木棒,并带着他从一座大城门进了宫,一直被领到打人的那个宫门口,还说要打的人就住在大殿里,于是发生了闯宫案……审到这里,整个案情的眉目完全清楚了。王之进一步盯问张差进京后住处的位置,他说只记得是一条大街的中间,再问其他细节,张差推说一概不知。王之棠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不敢再久停下去,于是吩咐文书把供辞念了一遍,张差点头应承,当场画押按手印。王之食又好言安抚了张差几句,带领着随从,匆匆离开了监房。
回到家中,王之棠兴奋的情绪久久没有平息下来。对于这次冒险的行动,他事先连妻子也没有告诉,原已作好了丢官发配的准备,不想今天一战告捷,形势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利。他又仔细揣摸了张差的供辞,感觉没有什么漏洞。为了促使早日查清幕后人,他忘记了暑热,一口气写了一道三千多字的揭贴,把前因后果叙述得非常清楚,最后又特别强调“事发于东宫,祸实起于萧墙,张差无疯癫之症,宫闱有引路之人,此案不昭,天理难容,应依旧例,或缚凶犯于文华殿前举朝共审,或发案卷于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勘,务令指使者陷于天罗地网之中。无以逃遁。”写毕站起身来,信手推开窗扉,一股醉人的清香立刻漫进屋来。这时他才发现夏已深了,庭院中一株枝叶茂盛的枣树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紫禁城内的乾清宫,今天显得异常宁静,宫娥内侍们走路轻悄悄的,似乎怕发出一点声响。阳光斜照着挂在宫门上的大竹帘子,在殿内投下斑斑驳驳的阴影,摆在御道两侧的几盆大石榴,正在展苞怒放,玛瑙一样红的花朵在枝叶间摇曳,似乎在倾听殿内万历皇帝的叹息声。从早上到现在,万历已无缘无故地发了三回脾气了,宫娥们知道他是为处理梃击案伤脑筋,所以一个个更加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万历昨天就收到了由刑部侍郎张问达代呈的王之棠的揭贴,这小小的揭贴简值就是郑贵妃的催命符呀!与此同时,他还接到了东厂密探送来的一份密扎,扎中写道王之棠的揭贴内容已传遍京城,街头巷议舆论纷纷,都在指斥郑贵妃谋杀太子。正阳门外的一家茶馆,还有人把王之智审张差编成了曲子词当众演唱,这就更令万历烦躁不已。那可爱的郑妃昨天来到坤宁宫,默默地请了个安就走了,万历发现她花容憔悴,脸上似有泪痕,心中更加怜惜她,但是又苦无良策解脱她。今天早晨来到乾清官,发现追问此事的奏疏已经堆成了小山。其中行人司正陆大受的疏文中已经毫不隐晦地使用了“奸戚”二字,矛头直接指向郑贵妃一家,对这些奏疏一概留中倒也无所谓,但街头巷议怎么办?内阁催文怎么办?太子前来哭诉又怎么办?万历简值手足无措了。这时司礼监太监又进来禀报,百官群集在午门以外,恳请万岁临朝。万历烦燥地摆了摆手说;“就说朕龙体欠安,不见!”秉笔太监又轻声发问:“那东宫梃击案如何批谕?”万历无可奈何地说:“着吏部会同十三司官会审!”秉笔太监退出后,万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颓然瘫例在龙椅上。
遵照万历的旨意,刑部会集了十三司的官员,连同对案情较清楚的王之胡士相、赵会桢等人,于五月二十一日对张差进行了大会审。在气氛森严的刑部大堂上,张差再也没有抵赖推脱的勇气,供出了一些更为具体的情节。比如马三舅名叫马三道,李村的李太监名叫李守才,引他进京的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太监是去蓟州监督修铁瓦厂的内侍庞保。他来京时住过的那所大宅子位于朝阳门外,宅子的主人是宫中太监刘成。当问到谁叫他进宫打人时,他毫不隐晦地说就是庞保和刘成,而且指名让他打死“小爷”,并告诉他“打了小爷。你就吃穿不愁了”。最后追问到同伙,才知道他们进京行凶的是一行五人,其中有他的姐夫孔道。案子审到这里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那庞保、刘成都是郑妃手下的亲信太监,至于他们让打的“小爷”,就是平日里太监对东宫太子的习惯称呼。郑贵妃指使行凶已毫无疑问,但为了坐实人证,刑部还建议大理寺、都察院疏请万岁,准予到内庭去把庞保、刘成抓来对质。
消息传到皇城后,郑贵妃几乎支持不住了。她费尽心机策划了好几年,好容易才拟定了这样一个刺杀计划,不想被庞保、刘成等人搞成了这个样子。郑贵妃深深地了解庞保和刘成,这两个笨蛋生性色厉内荏,一旦被抓去审讯,如何经得住三大法司那严厉的追问?到那时自己身败名裂还不要紧,连自己的父亲、兄长也会被一网打尽,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啊!她思前想后,感到实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目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最宠信自己的万历皇帝身上,想方设法求他从中斡旋。但是她又觉得此话实在难以启齿。正在为难之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名宫娥轻轻地走进来禀报“圣驾到”。郑贵妃心中感到了极大宽慰,慌忙抹去泪痕,往脸上淡淡敷了点胭脂,立刻显得花容俊秀,媚态百生。这时,万历已经走进暖阁来了,郑贵妃从小就受皇帝冷落,在孤凄的环境中长大,形成了一种懦弱、多愁善感的性格。端午前夕,被张差行刺吓得魂不附体,这几天又被外界的舆论扰得坐卧不安。虽然群臣的言论都是护着他的,虽然他也知道这次谋杀一案与郑贵妃有关,但他总感到那些奏折都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父皇放到对立位置上去了,这样一来,即使惩治了郑妃,自己也只能落个与父皇结怨的结局。所以他倒希望群臣不要再追什么元凶,只要息事宁人,各方面都相安无事就好了。因此,他不断与太傅们商量,企图找出一个既能平息众怒,又不得罪父皇的两全之法,只是还没想圆满。正在发愁,宫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声的禀报声:“郑娘娘驾到了。”他不明白这位挤兑了自己二十年的郑妃为什么会来找自己。还没起身,帘笼已被高高掀起,郑贵妃在一大群宫娥彩女的簇拥下走进门来了。太子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迎接。
郑妃今天穿了一件湘绣百鸟朝凤淡绿窄肩袄,下著鹅黄色撒花百褶裙,头上绾着金丝翠攒珠钗,面色雍容体态婀娜,恍若仙女一般,分外引人注目。她进得宫来,太子便挥手令内侍回避。当殿内只剩下两个人时,郑妃猛一曲膝,深深的向太子拜了下去。太子没料到她会下拜,慌忙也跪了下去,用手搀扶贵妃,却见郑妃已伸出一双尖尖玉葱般的小手,把自己扶了起来。太子暗暗赞赏道:“真是一位绝代佳人。”郑妃轻启朱唇,嘤嘤而语。讲明二十年来,自己对太子是万般尊敬,梃击一案实在与郑氏无关,如今群臣乱议,众口纷纭,弄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只好来向太子表明心迹,请太子看在皇上的面上,出头救一救她。说到这里,郑妃已是珠泪横流,泣不成声厂。朱常洛被郑妃这一哭弄得六神无主,他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况且早就希望结束这件烦人的案子,就十分恳切地说:“皇额娘请放心,本宫一定亲自出面,劝说群臣不要再追什么幕后人。”郑妃仍然不大放心,恳请皇太子写道令旨。皇太子也不推辞,立即传伴他读书的太监王安进殿,草属了一道文书,言明“梃击案正凶张差既已拿获,把他正法也就是了,至于所谓幕后人,原属子虚乌有,群臣不必再纠缠不休。”文书写罢,让郑妃看过,当即用印发下去了。郑妃这才破啼为笑,千恩万谢地辞别回宫。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可以定结了罢?但是群臣对皇太子的令旨并不满意,反而有人怀疑这是郑妃向太子施加压力所至,更感不平。那坚持要追元凶的本章仍然不断地往上递,弄到最后连首辅方从哲也沉不住气,竟然和给事中何士晋、大理寺丞王士昌等人一样,上了一道:“务要严究主使,不可轻易放过”的奏章。这’下子满朝哗然,逼得万历皇帝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收场了。
六月中旬,紫禁城内突然降下一道圣旨,万岁爷要在慈宁宫召见群臣,剖明梃击案真相。这可真是一个破天荒的大新闻,因为这位万历皇帝倦于朝政,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和群臣见面了。这次为了宫庭凶杀案,竞亲自临朝,可见此案事关重大。但皇帝要怎样了结此案呢?群臣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万历四十年(1615)农历六月十八,慈宁宫前一派庄重肃穆气氛,首辅大臣方从哲、阁臣吴道南率领着六部、九卿、三司、科道文武诸臣鱼贯进入慈宁宫。万历坐在慈宁宫的正座上,皇太子站在他的身旁,三位皇孙也被召来,侍立在左面的阶下。待群臣参拜后,万历先发治人,责备群臣力主抓元凶,是离间他们父子。继而讲到梃击一案不过是内侍庞保、刘成利用疯子行刺,并没有什么背景。既然凶犯已经查出,只要把他们定为斩罪就算了,不要小题大作,肆意株连。接着又用手拉着皇太子说:“太子对朕很是恭顺,朕极喜爱他,如果朕有意废他,何不早降圣旨?况且目前福王已出居洛阳,你们哄传朕要废长立幼,那福王不经宣召能插翅飞回京城来?今天太子也来了,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他。”最后把皇太子拉到群臣面前说:“群臣都在,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说说,不要有什么顾忌。”皇太子见父亲点了自己,也不再推辞,首先申明了自己与父皇自小就十分融洽,自册封为太子后关系更加亲近,又强调张差确是个疯子,杀掉算了,再无缘无故地抓什么元凶,就实在过火了,要求群臣回去后,千万不要再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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