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先的这一手确实出于周新的意料之外。他事先没有一点准备,但皇上的圣谕是违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许应先,无异于纵虎归山。周新想了一下才说:“圣谕本是保你秉公行事,决不保你行凶作恶,本司当上疏夺回你的圣谕。也罢,且将许应先以外的帮凶悉数拿下,许应先着押解回缉事衙门听参,圣旨一到,夺去恃恩当即缉拿归案。”说罢一挥手退下堂去。堂上捕头校尉,早就憋足了劲,把所有随从来的锦衣卫恶奴,连揪带拽地押往监狱,许应先也被监送回行辕。
周新这一举动,立即轰动了杭州城,市民们抬匾,挂花,敲锣打鼓来到臬台衙门前感谢铁面无私的周臬台。一刹间那“铁面无私”、“黎民恩露”、“龙图再世”的匾额,满满挂了一街。四方父老,选出一批德高望重的乡绅,送来土产、布帛以及珍贵药材,围在臬台衙门前求见。但周臬台只叫一名幕僚出来传话说:“为民请命,惩治不法,乃按察使的职责,无须致谢。乡邻们的盛情本司领了,但所赠礼物一概不收。叫乡邻们速归乡里,勿违农时,以谢天子。”这番话传过,百姓们更是万分感动,竟然烧着高香,祈祷周臬台寿比南山。周新又发出通告,将李慕才当即释放,并派人抄了锦衣卫缉事衙门,将敲诈来的财物尽数清点入库,待禀明万岁后,发还给原主。一时间整个江南为之轰动,就连总督、布政使也暗暗钦佩周新的胆略与魄力,周新的名字顿时誉满大江南北。
在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庆贺的同时,有一双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臬台衙门。这就是被软禁起来的许应先。自被“护送”回住处后,虽然周新还处处以一个锦衣卫外官的礼节来对待他,虽然每天仍有鱼虾类的饭菜供给他,但他却一步也不能走出这个院子。按察使衙门派了一队刑狱军丁,把院子的大门守护得严严实实,巡逻的皂佣,不时在房前经过,许应先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要想逃走是千难万难。这两天,又开始查抄赃物了。有几名计吏,带着一衙役,把各屋里敲诈的金银珠宝、玉石锦缎都搬出来,在院子里清点记数。这更使许应先万分焦急,他知道如果周新把这些东西列成清单上报朝廷,皇帝很可能拿自己做一个牺牲品,一杀了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目前唯一的活路是设法逃走,抢在周新的前面进京告密,把周新打成逆臣。这样一可保全自己的性命;二可狠狠地处治周新,以消心头之恨。但周新绝不是傻子,他怎么会让自己的敌人从眼皮下逃走呢?许应先捉摸了二天,也没有看出一点防守上的破绽,最后,他终于死心了,放弃了逃走的打算,静等着周新来判处自己的死刑了。
夜色又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大院子,大门口挂起了一串灯笼,街门上被加上了一把大锁。守护院子的更夫打着梆子,围着许应先的屋子转。有时还大胆地提着灯笼往屋里照上一照,直到看见许千户还在床上睡觉,才放心的离去。许应先起初还大声斥责过几次,后来见斥责不起作用,只好听之任之了。自己只将头朝墙躺着,睡不着觉就闭目养神。
半夜时分,三更的梆—广声刚刚敲过。院子里万籁寂静,只有夏夜的微风吹拂大柳树发出轻微的枝条摩擦声。许应先刚刚朦胧欲睡,忽然觉得有人碰厂自己一下,他连忙坐起身来,脱口要喊“谁!”却被一个人捂住了嘴,他以为是周新派人来暗杀他,就伸手去搬捂住自己嘴的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干户不要声张,我来救你了。”好熟的声音,对,这是李慕才的管家李云。许应先心中一阵狂喜。只听李云小声说“快换换衣服”此刻值班军丁已被我用熏香熏倒,正好逃脱”。许应先赶紧接过李云递过来的衣服匆匆穿好。李云将房门从里面别上,指着后墙角说:“从这里钻出去!”这时,许应先才看见,墙上被掏了一个小洞,仅能过人,就急急忙忙地从洞里钻了出来。李云随后钻出,又回身用砖把洞口堵上,以便从外面发现不了逃走的痕迹。时逢六月初,满天星,斗眨眼,却没有一点月光,李云扶着许应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黎明时分,许应先潜逃的消息传到了臬台衙门,刚刚入睡不久的周新,被从梦中惊醒。他敏锐地感觉到,许应先的逃走,将给自己造成莫大的威胁,也将给浙江百姓带来祸害。于是火速传令,杭州城四门紧闭,调动所有缉查人员,挨户搜查,务将许应先拿获归案。同时,他也估计到,许应先可能早已潜出了杭州城,又派流星快马,往城郊各县传送臬台衙门的通缉令一只要发现许应先,不管他持有什么上谕也要即刻拿下,解送省府。两道命令传出后,他仍然不放心,又叫幕僚起草了一份捉拿许应先的傍文,历数许的罪恶,呼呈全省黎民,有消息的送消息,有疑点的报疑点,无论如何不能使奸佞逃脱法网。全省上下,闻风而动,捉拿许应先的事情已经家喻户晓。但是两天过去了,许应先似乎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周新盘算着,此刻许应先大概已经离开杭州境界了。要想堵截捉拿,实在是大海捞针看来只有自己亲自进京,一面向锦衣卫衙门投状,揭发许应先的罪行;一面向皂上禀明情况,取得皇上的:支持,依靠国法来惩治许应先了。于是,他不再等候各县的拘捕消息,急忙在三班捕头中挑选了四名精明强干的人作为随从,轻装简从,星夜向京师赶去。
听说周臬台为了保全一省百姓的身家性命,独自—上京师告御状去了,杭州百姓都为他捏着一把汗。不少人主动跑到总督和布政使衙门,请他们以封疆大吏的资格上疏声援周臬台。那周新平日里与督、抚的关系都不错,所以总督和布政使都备了本章,弹劾许应先并替周新说了不少好话。但是他们心里明白,朱棣是靠发动兵变把自己的侄子朱允玟赶下台才登上皇帝的宝座的,由于这个皇位抢得十分不名誉,他当然害怕天下臣民议论自己。他们也明白,最使朱棣担忧的是被他赶下位的那位大明朝合法皇帝朱允玟一直下落不明,这是对这位永乐皇帝的最大威胁。所以自登基后,朱棣下了极大的功夫在国内外搜寻朱允蚊,而担任这项任务的主要机构,就是锦衣卫。对于锦衣卫,朱棣是绝对信任,要想告倒他认为最得力的许应先,是不太容易的。浙江总督和布政使,曾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势,对周新雷厉风行地惩治锦衣卫恶棍,他们十分赞成,但他们对这件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做法,只能是暗暗赞叹而已。他们感到这个马蜂窝捅得不小,已隐隐预料到周新将会遭到陷害,出于袍泽之谊,两人一起写了奏疏,确实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周新这几天却没有想到那么多。从杭州出发后,他按照正常的路程,沿官道向京师出发。路上还嘱咐随从人员,要随时缉访许应先的下落,因而虽然是日夜兼程,但走得并不太快,常常是得到一点线索就耽搁半天行程。遗憾的是,虽然有几次好像发现了许应先的踪迹,但细查起来却又根本不对。就这样,他们用了二十天的时间,才赶到离京不远的涿州。到达涿州时,天已经黄昏了。县城内酒旗商幌招展,显得十分热闹。夏日的黄昏,太阳虽然下山了,但天色并不显得黑暗,城东北方向那著名的云居寺塔,在暮色中尚可辨清轮廓,给涿州古郡增加了一点古香古色的气氛。周新还是按老规矩,并不到驿馆休息,却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打尖。四个人要了两间上房,周新独自一间,四位随从一间,住下后匆匆吃了一点饭,周新打发四位随从上街查访许应先的下落,自己留在房中准备进京时应带的公文。他将杭州各县百姓的状子整理出来,特别将被许应先撕毁的一些状子小心地拼在一起,用浆糊粘好。又反复看了自己写给锦衣卫的状子和皇上的奏疏。对于奏疏的内容字斟句酌,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理直气壮的,对参倒许应先有十足的信心。
正当他认真地修改着奏疏时,忽见一名随从匆匆地走进屋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示意随从坐下,但这位随从却显得十分激动,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禀大人,许应先已经被我们发现了。”“啊!”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只要将许应先抓获,自己的一切行动就完全处于主动地位了。他忙问:“在那里?”那位随从说:“我们四人分成两组,沿街缉访,在长街东头的“春来客店”发现了一个客商打扮的人,看背影很是熟悉,于是跟踪进店,在他住的耳房里,看见了许应先,原来这个假客商就是那个放跑许应先的李云。我们在窗外观察,发现许应先并不知我们也到了涿州,他催促李云早点歇息,明天赶路,我们立即汇合齐了,留三个人在春来店监视许应先,叫我来禀报大人知道,并请示如何处置?”周新果断地说:“速将两个恶棍拿下,持浙江按察使衙门文书,押送到涿州县衙。”随从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周新又叫声“回来!”随从赶紧躬身听令,周新说:“人犯押到后,你告诉涿州县令,就说我即刻前去拜访”。随从领命匆匆退出。周新此时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许应先,紧张的是唯恐四名捕头做事不慎,把许应先惊走。
周新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四名捕头都是缉拿盗贼的老手,臬台衙门的骨干,办起案来十分干净利落,没费气力就在春来店中将许应先拿获了。许应先被获前又亮出了皇上的圣谕,被四位捕头一把抢过来,说:“既有万岁的圣谕,你为什么从杭州私逃出来,又为什么假扮客商?分明是心中有鬼。”然后不容分说用刑具将许应先和李云锁起来,送到了涿州县衙。县令验看了浙江按察使的官印,又听说铁面无私的周臬台就在本县投宿,下敢怠慢,立即吩咐把犯人收监,然后备轿亲自到周新的旅舍来迎接。周新见县令盛情相迎,只得随他到驿馆住下。那位知县原是京师人氏,中举前就听说过周新在京师大理寺任职时断案如神,二人相见情投意合,谈得很是投机,直到深夜才殷勤道别,各自休息。
由于许应先已经落网,周新不再担心被人诬陷,所以在涿州耽搁了一天才起身进京。一路上心境欢快,竟也留恋起山川景致来了,一边走,一边观赏风景,从涿州到卢沟桥竞走了三天。这天下午,来到了卢沟桥头,只见一座长桥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雄浑的桥身雕饰精致的桥栏,数不清的石狮,或坐或嬉戏,栩栩如生。站在桥上纵目观望,则见无定河水奔腾直下,两岸芦荻密布,一片苍翠。远处巍巍燕山,峰峦起伏,恰似一座屏障,拱卫京师,果然是京师要地。
周新牵着马,一边走一边看,心中竟涌出一点诗意来,刚要张口吟诵,忽见从桥东飞步跑过十几名旗牌校尉来,为首一人手执写着“令”字的蓝旗,与周新走个对面,见周新身着四品官服,遂问道:“哪位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周新心里甚感纳闷,在这荒野古桥,谁会来找我周新?就答道:“下官就是。”没等他说完,那旗校就大声吼道:“周新接圣旨。”周新一见有圣旨下来,慌忙跪倒,只听旗校大喝一声:“奉万岁圣谕,着将逆臣周新拿下。”说罢一挥手,后面的旗校已蜂拥而上,摘去周新的乌纱帽和官衣,周新的四位随从欲将上前阻拦,却被他喝退了,周新此刻已经料定,必是出了大变故,他示意随从火速离开,免受牵连。那如狼似虎般的旗校抖出刑具,将周新锁上,周新怒喝道:“我乃堂堂四品按察使,你们休得无礼。”只听为首的旗校一阵狞笑说:“不要说你这小小的按察使,就是内阁辅臣我也拿得。不过今天得让你明白明白被抓的原因,告诉你吧,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大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参下来了,你竟敢公然缉拿万岁爷派出的锦衣卫缉事官员,强抢万岁圣渝,分明图谋反叛。幸亏苍天有眼,许千户在狱中被典狱官员放出,已经在你前头进京了。现在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讲?”周新此刻才知道,那许应先居然又从涿州狱中逃脱了。
他暗暗埋怨自己过于自信,竟被许应先抢在前面恶人先告状,误了大事。他也料到,此番被拿进京,恐怕就难以生还了,想到这里,他反而镇定下来,对旗校们说:“许应先诬陷朝廷大臣,罪不容诛。我周新居官:二十余载,一不欺君,二不傲上,三不贪赃,四不枉法,不怕到金殿面君,尔等不必缉拿,我随你们一起进京就是了。”为首的旗校说:“说得好轻巧,我等出京之时,受锦衣卫之托,要替许千户出口恶气,少不得要委屈你了。”说罢对站在两侧的旗校说:“还不给我打!”两侧的打手听见号令,早拿出藏在腰间的棍棒,没头没脑,向周新打去。这宫廷御用旗校别的本领没有,论打人行刑,却个个十分凶狠,可叹周新一届清官,只半袋烟功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了。
按照明初的惯例,凡属皇上亲自下旨缉拿的官员,品级在四品以上的,要由皇帝亲自审理定罪。所以周新被逮京后,并没有下到由锦衣卫掌管的诏狱里,而是直接押进宫去面君。昨天晚上,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进宫禀报机密大事时,告诉朱棣,他派往浙江的千户许应先,已经侦察到朱允蚊的线索,正在深入追查,不想被浙江按察使周新凭空抓走,无理监押,以至眼睁睁看着朱允蚊又潜逃了。许应先为禀报朱允蚊的消息,从杭州逃出,又被周新追到涿县二次缉拿。锦衣卫经过缉查,发现周新本是洪武年间的旧臣,对朱允蚊素有依恋之情,平日也有为朱允蚊鸣不平的言辞。这次无理缉拿许应先,实在是为了保护朱允蚊,意在谋反朝廷。朱棣得讯勃然大怒,因为他一向把抓捕朱允蚊当做本朝最大的事情,听说周新把朱允蚊放跑了,岂能不生气?他历来对纪纲百般信赖,那里还去分辨纪纲的话是真是假?当即发下圣谕,火速逮周新进京问罪。下午申时,内待报告周新已被押逮进宫,朱棣立即传谕,在太液池西边的兴圣宫审问钦犯。
周新此时早已是体无完肤,血肉模糊了。但他自恃为民请命,理直气壮,还希望皇帝圣明,能查明真情严惩恶吏,所以进殿时,还尽量挺直身躯,见了朱棣恭恭敬敬行跪拜礼。朱棣不等周新拜罢,劈头就问:“周新,你私拿朕谕旨派出的锦衣卫缉事人员,又公然抢夺圣旨,坏了朕的大事,朕缉拿于你该是不该?”周新叩了一个头说:“锦衣卫千户许应先,矫旨在杭州一带敲诈勒索,强抢民女,肆意荼毒百姓,民怒如沸,状纸云集,臣身为按察使,掌管一省刑狱,不能不严惩恶吏,解救百姓。”朱棣听周新辩护,更加气恼,说:“锦衣卫缉察要案,必要搜寻,怎么能说是敲诈勒索,分明是你欲加其罪!”周新说:“臣惩办许应先,是根据无数百姓的状纸行事。许应先一伙在杭州城攫贿掠民,作威作福,杭州府官民有目共睹,万岁只须派人查对便可水落石出,臣与许应先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加罪于他?”朱棣被周新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越发恼怒,拍案斥道,“即令许应先有扰民之举,也非是你地方官吏所能随便缉拿的,为什么不上奏朝廷,却突然下手缉朕亲派使臣?”周新抬起头来,两眼射出了两道犀利的光芒,望着朱棣说:“臣记得陛下曾有明论,按察使行事与都察院同,臣奉旨擒拿奸恶,有何不可?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许应先一个小小千户竟能凌驾堂堂王法之外吗?”朱棣自登基以来,虽然也见过几位敢于进谏的直臣,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挨过顶撞,不由得怒火中烧,吼道:“放肆!你一个小小臬司,竟然如此无法无天,连朕的钦差官员也敢缉拿,倘若各省都效法于你,朕的政令如何得行?天下岂不大乱?就凭这一条,朕也要问你个反叛之罪!”周新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抗争道:“锦衣卫官员假借万岁名义,在四处行凶作恶,无故查抄良民,毒打无辜,诬陷忠臣,早被天下臣民所指斥,若不及时绳之以法,要大明刑律何用?况且这种劣迹若不及时扫荡,将来锦衣卫使者出京循此旧律,必将更加肆无忌惮,早晚要激起民变,那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几句忠言,掷地有声,朱棣竟然无懈可击,只得把语调压得更加阴沉严厉说:“周新,你当庭顶撞寡人,罪不容诛。但朕念你平日有不畏权贵的美称,不来加罪于你。你且回监仔细想想,如果知罪呢,就上一道谢罪本章。朕当从轻发落,如果死不认罪,朕也有处置你的办法。下殿去罢!”说罢一挥手,早有护卫旗校,给周新上了刑具,押往狱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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