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一点你为何不早说?”言豫津急道,“既然这护卫不顶事,那我们这一天不都是在做白工吗?”
   梅长苏瞟了谢弼一眼,后者无意识地躲避了他的视线一下。萧景睿心中已有些明白,叹一口气,替他们解释道:“豫津,我们已经眼看过有江湖人在追杀他们,为了防这些杀手,这官兵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借,怎么算是做白工?至于苏兄一直不说的那一条……他其实是想给二弟一点时间,让他考虑考虑……”
   “让谢弼考虑什么?”言豫津刚问出口,就立即“哦”了一声,似乎也反应了过来。
   谢弼参与此事,很大原因是因为胡公胡婆告的是庆国公亲族,而并非庆国公柏业本人。若是几十名官兵镇住了江湖人,让这对老夫妇顺利入京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一旦事与愿违,竟有人能调动比府衙更高一级的兵力来对付两名原告,那就明显超出了庆国公亲族的能力范围,说明柏业本人不仅对此事知情,而且对他亲族的恶行是持袒护帮助的态度。
   在宁国侯府,虽然萧景睿年长一岁多,但由于身世原因,他很早就表明不想继承侯爵的封位,坚决让给了谢弼。而且谢弼长成后,也确实比萧景睿更通晓政事,更善于处理外联事务。近一两年,宁国侯谢玉已将大半的事务移交给了他,很多重要的场合也让谢弼代他出席。在外人的眼里,谢弼这位侯府世子,实际上已经可以直接代表谢玉了。这样一来,谢弼的立场,和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当然就要比萧景睿和言豫津这样的甩手公子哥儿要复杂得多。
   梅长苏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就提出庆国公有可能知情的假设,只粗率地说了个“借兵护送”的方法,就是不想过早地逼迫谢弼表态。因为以谢弼周到细致的心思,不用梅长苏说出来,他自己也很快就会想到庆国公庇护亲族的可能性,那么到福州这一路上充裕的时间,他就可以在没有受到他人意见影响的情况下,仔细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
   梅长苏觉得,只有在经过认真的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谢弼日后才不会后悔。
   因为此时坐在福州府衙客厅上的这三个人中,只有梅长苏能够确切地预料到,一旦让那对平凡的老耕农夫妇进入到金陵城内,就一定会掀起让人始料未及的大风波。
   而宁国谢家在这场风波中所处的位置,和未来将会得到的结果,也许就取决于谢弼此时的一转念之间。
   在足足沉默了一刻钟的时间后,谢弼最终低下了头,为难地道:“父亲一向为人谨慎,且又与庆国公私交其笃,若只是惩戒其亲族所为还没什么,若要将矛头直指庆国公本人,只怕会违逆了父意。这桩事到目前为止,已是我的底限,请恕我现在离开,你们之后再商议什么,就与我无关了。”
   梅长苏心中有些失望,但面上却分毫不露,淡淡道:“顾念世交情谊,这也无可厚非。谢二公子明哲保身,若要离去,我等又有何理由阻拦?请您自便吧。”
   谢弼沉吟了一下,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深深地看了萧景睿一眼,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意思是很清楚的,显然希望他也脱身事外。
   与此同时,梅长苏的眼角也暗暗地扫向了同一个人。
   萧景睿定了定神,抬起双眼迎视着谢弼,道:“二弟,你意思我明白。只不过我是众所周知游散在外的,不必象你这样行事周到。既然现在已想到胡公胡婆可能还会遇到危险,又怎能当作不知道,听之任之呢?所以请二弟尽管离去,我还是想留下去与他们再商量一下对策。”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谢弼跺着脚道,“若想要震慑住其他官府的阻扰,有什么办法会比你们两人亲自护送更好?可你要想清楚,与胡公胡婆一同行走,这一路无事倒还好,说明庆国公真不知情,到时他只会恼恨自己亲族作恶,不至于太记恨你们,但要是庆国公真的卷身其中,指派了都司兵马来截杀,你们亮出身份拦阻之后,自己就变成了人证。入京之后,胡公胡婆诉状一递,刑司衙门自然是要找你们查证的,难道到时候,你们还要去亲自指证庆国公不成?”
   “庆国公若是行事不正,自然是要指证他的。”
   “你别傻了!庆国公是什么样的人?他军旅出身,一向有仇必报。胡公胡婆所告的罪名就算成立,也未必能置他于死地。日后缓过气来,他放得过谁?你一人任性妄为,难道不怕带累了父母?”
   萧景睿摇头道:“父亲为人虽然谨慎,却也不失正直。这件事的是非黑白,明明是清清楚楚的,父亲又怎么会为了避祸而责怪于我?你一向细心敏慧,是你的长处,但若什么事都这样一味小心,岂不也有失偏颇?”
   “好啦,你们两兄弟也不要争执,”言豫津摇着折扇插到他们中间,“谢弼一向这样,我也不奇怪,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护送胡公胡婆,我一个人就够了,景睿不插手更好。京中谁不知道我一向没头没脑惯了,闹这样的事情出来也不稀奇。再说我爹溺爱我,庆国公就算日后想报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报复成的。你们别操心了,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这怎么行,怎么能让你一人……”萧景睿还要再说,被言豫津伸手挡住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想过要护送他们一道走。只不过苏兄身体不好,行程不能加快,必然无法同行。我又想跟你们一起热闹些,便没有提。现在看来,我还是得跟你们暂时分开一阵子了。”
   “豫津……”
   “你别再唠叨了。苏兄可是你请来的客人,当然要你慢慢陪着他走,难不成你想要丢下他自己先快马加鞭回京?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梅长苏凝目看着言豫津,想着此人如此热心肠,不提醒他一句实在于心不忍,当下缓缓道:“豫津,你有这份侠肝义胆,我很佩服,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桩案子,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
   言豫津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就是谢弼,也不是单单忌惮庆国公才这样缩手缩脚的。近一两年来,各地豪强贵绅兼占私产之风大盛,已是皇上的心头隐患,这桩案子一发,刚好撞在刀口上。皇上必定会以此为由头,大力整顿各地兼并之事。到时怨恨我的人,恐怕就不只是一个庆国公,而是众多的豪门了……”
   梅长苏心头激荡,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低声道:“你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何必平白树如此多的强敌呢?”
   “世上大义凛然的话太多,我就不说给你听了,”言豫津哈哈一笑,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好,”梅长苏忖掌起身,也是展颜一笑,“这般胸襟,令我汗颜。以茶当酒,先敬你一杯!”
   言豫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冒出了两个字:“好饿。”
   “等那位费大人安排好兵马,自然会来为你摆宴的,再忍忍吧。”萧景睿笑道。
   “谢弼呢?”梅长苏浅笑着看向闷在一旁不响的谢二公子,“你是要现在就避嫌离开,还是在这里再呆一晚,明早跟豫津分手?”
   谢弼自然知道现在就走最好,但梅长苏与萧景睿必然不会此时丢下言豫津跟他同行,何况他也不想显得过于凉薄,当下闷闷道:“你们就乐吧,将来才知道厉害。我现在还担心庆国公破釜沉舟,对豫津也下狠手呢。”
   萧景睿心中一颤,想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掌心不由渗出了冷汗,“不行,我还是要跟豫津一起走,实在危险的时候还可以保护他……”
   “你保护我?”言豫津撇撇嘴,“虽然公子榜你排名比我靠前,但论起武功咱俩可差不多,谁保护谁啊?”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梅长苏悠悠笑道,“虽然已离了江左地界,但我还有几个朋友可以拜托帮忙。明天你出发时,我介绍四个人跟你同行,只要庆国公不是点齐一两千人马来场惊天动地的大仗,这四人当可保你无恙。”
   “如此真是多谢了!”萧景睿大喜之后,又有些疑惑,“你不是说江湖人一向不与官府作对吗?”
   “这是国舅府的公子跟庆国公打擂台,那四个不过是言公子的护卫罢了,关江湖人什么事?”
   “对啦,”萧景睿突然想起一事,“你不过是说一过江就有个人来保护你吗?在哪儿呢?”
   梅长苏眉目轻舒,黑水晶般的眼珠略略转动一下,笑道:“过了江他就在啊,你们没看见?”
   三人一惊,六只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四下里一番寻找,也没见到半只衣角。
   “飞流,出来见见三位公子,我们将来可要叨扰他们一阵子呢。”江左盟宗主淡淡道。
7|第七章
  “飞流,出来见见三位公子,我们将来可要叨扰他们一阵子呢。”江左盟宗主淡淡道。
   第二次四下里张望,三人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森森。方才明明空无一人的厅角,此时竟然静静地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衣衫的少年,就好象是从墙壁的那一边无声地穿过来的一样,没有留下丝毫行动的痕迹,想来梅长苏所说的过江后他一直就在周围,应该不是假话。此人不仅身手惊人,仔细看来容颜也生得极是俊美,可惜全身上下都仿若罩着一层寒冰般冷傲孤清,令人分毫不敢生亲近之念,那双冻结般的眸子唯有在看向梅长苏时才会稍稍融化,仿佛这世上就仅有这样一个令他在意的人。
   生性热情的言豫津最怕的类型就是这样的,打了个寒颤躲在一边。
   “飞流,过来。”梅长苏刚唤了一声,下一个瞬间飞流就已经站在他的身边,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梅长苏向他伸来的掌中,“飞流,你看清楚这三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有时会和我厮闹开玩笑,但他们不会伤害我,所以当你看到他们接触我身体的时候,不要去打他们,如果我想要你打,我会叫你的,明白吗?”
   听他这样吩咐,三人本来还觉得好笑,可一见飞流认真点头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发冷。
   这个行踪飘诡无迹的高手,看来竟象是心智不全的样子。
   “我们飞流还是个孩子,”梅长苏握着飞流的手,轻轻拍抚,飞流的眸中立即露出暖意,蹲下身,将头靠在梅长苏的膝上,“看,还喜欢撒娇。他有时分不清楚真假,以后有他在场的时候,你们不要跟我打闹就是了。”
   其实以江左盟宗主的身份,再加上他不可抗拒的领袖气质,这三个贵公子还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没大没小地跟他打闹,但无论如何听人这样一说,还是忍不住赶紧站得离梅长苏远一点儿。
   “也不用这么紧张啦,我们飞流脾气很好的,”梅长苏忍俊不禁地看着三人紧张的样子,“在廊州的时候,他可是盟里最招人喜欢的。”
   这个冰人?招人喜欢?三人同时露出狐疑的表情。骗人,打死也不信。
   恰在此时,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知府费辛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向着言豫津作揖:“回公子,车马都安排好了,卑职亲自挑了一百精兵,公子尽管放心,一定能保您三位朋友安全抵京。”
   “哦,”言豫津随意地道,“计划变了,我要跟队一起走。”
   “啊,”费辛大吃一惊,“若是保公子的大驾,一百人太不够气派了,待卑职……”
   “不用,人多也白费,到了京城,还要我们言府管吃管住,要那么多干什么?你别忙活其他的了,我饿了,你招不招待我吃饭?”
   费辛吓了一跳,慌忙行礼不迭,“卑职该死,酒宴在后花园已齐备,请公子与贵友们入席。”
   因为一行人只有言豫津向费辛表露了真实身份,所以他就当仁不让地走在了前面。到后花园一看,宴席上水陆酒馔,倒是准备得极是丰盛,可惜这几位都是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主儿,到结束也没有夸一句好,只有梅长苏十分温和地跟费辛称赞了两句,才算让他松了一口气。
   当晚费辛自然是极力挽留言公子与他的朋友们留宿府衙官宅,言豫津略推辞了几句便答应了下来。居处是个独门独跨的小院,室内摆设铺陈也很精美,四人各拣了一间房,飞流自然是跟着梅长苏一起住,言豫津特意还吩咐仆人添了一张竹床进去。
   一日劳累,掌灯时分大家就互致了晚安,回房洗漱休息,刚更换了家居服,那费辛居然又来了,站在院中叫“言公子”,看到言豫津一身软棉睡衣出现在门口,还大吃一惊:“怎么公子这就要睡了?”
   “不睡还干嘛?”
   “金陵的公子爷们,哪有这么早就睡的?卑职还想着来问公子,今天晚上是想听曲儿还是看舞?我们福州的头牌姑娘那是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先别急着吹,我问一声,赶得上秦淮河上的挽波姑娘吗?”
   “挽波姑娘是上了琅琊榜的美人儿,那当然是比不大上……”
   “那我就算了,替你问问别人,”言豫津伸着脖子叫了一声,“小景,小景他二弟,你们俩今晚要姑娘陪吗?”
   萧景睿推开窗户笑骂道:“少这么没正经,让苏兄看了笑话。”
   言豫津回头一看,梅长苏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一身雪白的衣衫,没有扎束腰带,乌墨般的长发已披散在双肩上,越发显得容色清华,病体单薄。虽然明知此人是叱咤风云的江左盟宗主,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心中一阵怜惜。
   “苏兄,外面风大,你快进去,言大少爷不过是胡闹罢了,没什么好看的。”萧景睿高声道。
   梅长苏笑而不言,转身重新回房,将门窗关好,眨眼工夫就吹灭了灯,没有了声音。
   “看来都没兴致啊,”言豫津叹一口气对费辛道,“下次再来问候你们福州的姑娘。我们这就睡了,费大人早些回内宅陪夫人吧,别管我们了。”
   费辛一看,这个马屁虽然还没拍在马腿上,但总之是没拍中屁股,拧眉咬牙想了一阵,似乎也没想出其他可以讨这位贵介公子欢心的玩意儿来,只得讪讪地赔着笑脸,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退了出去。
   打发走了东道主,言豫津四下里一看,呵,全都黑黑的熄了灯,本想去找萧景睿下一盘棋也下不成了,想来这一日纷乱,大家不管是想上床静思也好,还是想早些入梦无忧也好,总之都没什么玩乐消遣的心情。
   “算了,我也睡吧,”国舅府的大公子百无聊赖地摇着头,也跳上床扯开被子裹在身上,可翻来翻去把被单都碾平了,也没翻出一丝儿睡意来,最后还是忍不住坐起身来,朝着跟萧景睿房间相邻的那堵墙狠狠踹了几脚。
   片刻后,那边传来无奈的声音:“又怎么了?”
   “睡不着,过来陪我聊天!”
   “我已经上床了……”
   猛力又踹两脚,“快过来,你不过来我就去吵苏兄了!”
   “臭小子,等着!”
   言豫津在黑暗中得意地露齿一笑,起来点了灯烛,过了一会儿,隔壁门响,萧景睿很快就披着一件外袍走了进来,脸板的紧紧的,进门就骂:“你一天不抽疯就不舒服啊?苏兄身子有病,你又踹又闹的一吵,他怎么睡得好?”
   “那我们安静地聊天就吵不到他了。你知道的,我那有这么早就睡过?”言豫津将萧景睿扯到床上一起坐,象小时候一样用最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枕上,还把一双腿搭在好友的腿上,“帮我捏捏。”
   “美死你了!”萧景睿笑着一拳打下去,“我又不是你小厮。想聊什么?快说。”
   “聊苏兄吧。”
   “什么?”
   “我跟你都烂熟了,什么话题没聊过?当然是聊新朋友,难不成聊谢弼?”言豫津瞪了他一眼,“说说看你怎么有机会认识他的?他又不常出来行走,江湖上好多名门大派的大人物想要一睹他的真容都见不着呢。”
   “几次偶遇罢了,当时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份,还以为不是江湖中人呢。”
   “我觉得吧,对你也许是偶遇,但对苏兄不是。他肯定是有意安排了机会去见你的。换了我我也好奇啊,那个琅琊榜上挨我最近的家伙是什么样的?总得去看一眼吧,所以就装成偶遇来看你了,”言豫津嘿嘿笑着,“估计他见了你之后放心多了,虽然你也不错啦,但要想超越他成为榜首比大象上树还难……”
   “豫津,你一天不损我心里不舒服是不是?人家苏兄才不象你那么重琅琊虚名呢,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言豫津倒也没有反对:“是哦,他的确一向不太爱显弄名声的。我以前总以为,这位江左梅郎如果不是生性太低调,就绝对是个比琅琊美人还爱摆架子的家伙,谁知交往之后,却是这般好性情好才学的妙人,我挺喜欢他的,将来一定要比着他的样子去找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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