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宁最初并没把这个故事放在心上,可是有一天路过天祖坛时,她突发奇想,如法炮制,没想到那坛下居然真的有条秘道,让她第一次自由地脱离了重重仪仗,也就是那一次,她认识了一个帮她赶走骚扰者的年轻镖师。他们两人自知身份悬殊,结合无望,却又控制不住彼此的情意。为了能出来见他,萧景宁在心腹宫女的帮助下,装了一次重病,说病中梦见拦路神来告,以后每次出宫都必须要到天祖坛前设障焚香两个时辰,天神方可恕她上次冲道之罪。皇帝皇后见爱女病的蹊跷,好的也蹊跷,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后虽然身为公主的她出宫机会并不多,但有了借口,她每次都能顺理成章地在天祖坛边停下车驾,架起锦障,在心腹宫女们的掩饰下,消失两个时辰。这一次本来也一样顺利,出宫时就派了心腹的内侍去通知恋人在老地方等她,自己寻隙先行离开宁国侯府,途中借天祖坛秘道溜出,可没想到刚进梦白酒楼,就被萧景睿给撞上了,她在惊慌之下,不得不想方设法演戏提醒,生怕包间里的恋人被他们发现。原以为一切还算顺利,只要想办法将萧景睿气走,再甩掉言豫津,就能回去跟恋人再见上一面,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普通温和的青年,竟一来就将她的底牌给掀了出来,而她居然怎么都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公主考虑清楚了吗?”梅长苏柔声道,“公主的私事轮不到我管,我也没心情跟任何人说。只希望公主今天早些回去,以免徒惹风波。”
   景宁公主心头巨跳,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已咬出一排紫斑。沉吟了片刻后,她轻声问道:“你真的谁都不说吗?”
   梅长苏安慰道:“公主清誉,岂容轻辱?若不是公主今天屡屡拉扯我出来刺激萧公子,我本不愿多话。日后公主见我,就当不认识一般,我也决不会有丝毫不利于公主的举动。”
   景宁公主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冷冷道:“你什么条件都不提,本公主反而有些信不过了。”
   梅长苏长眉轻展,仿佛略略思考了一下,笑道:“公主若信不过,那我就提个条件吧。日后无论在任何场合,公主无论听到我说什么话,都必须要顺口附和赞同一下,这个条件做得到吗?”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哼,”景宁公主傲然道,“你一介平民,能有多少场合跟本公主在一起?这条件不是白提了吗?”
   “说的也是,”梅长苏毫不反驳,“不过提什么条件在我,公主只要说答应不答应就行了。”
   景宁公主的嘴唇紧紧地抿了一下,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好,我答应。”
   “其实公主不必如此着恼,”梅长苏眼睛里微露同情之色,“您是天之骄女,终身大事却不能由自己做主,诚是人间憾事。我所提的条件不过是虚设,公主日后遵守也罢,不遵守也罢,我都会信守承诺,绝不外泄一字,伤害那人的性命。只是为了公主和那人好,听我劝一句,不要再见面了,见面除了增添痛苦,又有何益?”
   景宁眼睫一颤,几乎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掉下泪来。恋人身份过于低微,今生无望相守,纵然拼着到母后面前哭诉哀求,恐怕也只能徒然地为他招来杀身之祸。这青年字字句句,说的虽然让人绝望,却是不争的事实。
   言豫津和萧景睿在远处看着,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却看得到景宁公主的神情变了又变,到最后竟是一副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十分惊诧,双双赶了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是很会讲大道理的人,”梅长苏笑眯眯道,“刚才我跟公主讲解了一下孝道和礼制,就把公主感动成这个样子了……”
   “你又乱讲,”言豫津竖起双眼,“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你不信就算了。”梅长苏俯下身子,温柔地看着景宁公主的眼睛,轻声道,“我刚才说的话,请公主好好想一想。现在快些回去吧,你放心,豫津和景睿都不跟你一起走,你自己一个人路上小心。”
   “什么?”萧景睿吃惊地道,“她一个人走怎么行?”
   “公主既然答应了要回去,就一定会回去。你们陪着,反倒象是信不过要押送她一般。我若是公主,也不会高兴被如此对待的。今天能否就听苏兄一次,我们在前面巷口跟公主分道而行吧。”
   景宁公主本来一直在烦恼怎么样甩开萧言二人,悄悄回到秘道出口去,否则就算梅长苏什么都不说,事情也得要露馅,此刻听梅长苏考虑如此周到,不由心中感激,忙道:“就是,我会直接回去,你们不必担心。苏先生,多谢你刚才为我讲解孝道,我以后定会更加孝顺母后,绝不会再任性地让她失望了。”
   “啊,”言豫津满面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居然真的是在讲解孝道啊?”
   “何必这么惊奇呢?”梅长苏斜睨了他一眼,“自古圣贤道理,最能感摄人心,改天我也讲讲给你听。好啦,现在不必多说,大家各归各的去处好了。”
   萧景睿看了景宁公主一眼,皱了皱眉。梅长苏知他虽然不满景宁公主今天的言行,但因为生性重情,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安全,便拉着他的手臂,俯身细语道:“放心,我让飞流跟着就是。”
   听了此言,萧景睿这才松了口气,不再表示异议。四人按照梅长苏的建议,在巷口分手,公主先就消失在人流中,言豫津回他的国舅府,萧景睿随后叫了一乘软轿,陪着他的苏兄回到了宁国侯府。
   刚到府前边门落轿,早有家仆看见,翻身进去通报。未几谢弼匆匆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大声道:“你们怎么才回来?有人要见你们,都等了好久啦!”
12|第十二章
  刚到府前边门落轿,早有家仆看见,翻身进去通报。未几谢弼匆匆迎了出来,一见面就大声道:“你们怎么才回来?有人要见你们,都等了好久啦!”
   听了谢弼的抱怨,萧景睿当然是立即问道:“谁要见我们啊?”但梅长苏却凝住了脚步,眉宇间闪过一抹犹疑之色,不过那也只是瞬间闪过,旋即恢复了平静。
   谢弼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的衣着,急急地道:“还行,不用更衣了,快跟我进来吧,是皇后娘娘、母亲和霓凰郡主要见你们。”
   萧景睿顿时怔住。谢弼口中所说的这三个女人,可以说是目前大梁国中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三个女人。皇后娘娘自不必说,执掌六宫,母仪天下,莅阳长公主是天子之妹,宁国侯之妻,霓凰郡主虽位份略低,却手握十万南境铁骑。这三个人平时能见上一个就不容易了,更不用说是特别等候在此,一齐会见,可以说以前从未有人得到过的殊遇。
   “你发什么呆啊?”谢弼捅了哥哥一下,“要是你不想进去就算了,反正她们主要是想见苏兄的。”
   “你还说呢,”萧景睿不高兴地瞪着谢弼,“还不就是你多嘴把飞流和蒙统领交手的事说了出去,才引得她们动了好奇之心。你忘了苏兄是来养病的,不是来到处应酬的,这一下子风头出大了,他还能清静吗?”
   被这样一责怪,谢弼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歉:“确实是我不小心,陪母亲待客时,聊着聊着就说了出来,请苏兄见谅。”
   “哪里,”梅长苏语气淡然地道,“谢二公子替我引见贵人,我还该感激才是。说不定等会儿进见时,皇后娘娘还会替誉王殿下赏些宝物给我呢。”
   谢弼闻言心头一惊,抬眼见梅长苏唇边虽挂着一抹微笑,但眸中却毫无笑意,便知自己的这点小算盘,已被这位聪慧过人的江左盟宗主看破,不由神色尴尬,飞快地转动脑筋想着该如何解释。
   萧景睿成年前,一年也只得半年在京城,成年后更是脚踪遍于江湖,从不涉政事。但尽管如此,他毕竟仍有侯府公子的身份,朝局大势还是知道的。此时听梅长苏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谢弼又是这种表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个中缘由,心中登时大怒,上前几步将梅长苏挡在身后,向着谢弼大声道:“你去回禀娘娘和母亲,苏兄身体不适,不能来觐见了。”
   “大哥你干什么?”谢弼着急地想要推开他,“你不要再添乱了,正厅上等着的是普通人吗?是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的吗?”
   萧景睿一咬牙,左掌翻上,握住谢弼的手臂,略一发力,便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同时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极是认真:“我想母亲和霓凰郡主只不过是好奇,真正想要见苏兄的是皇后娘娘吧?所以我再说一遍,请你回禀娘娘,苏兄病了,不愿驾前失仪,请她见谅。”
   谢弼用力挣动了几下,却挣不开萧景睿手掌的箝制,不由涨红了脸,又羞又恼。他虽然素日“哥哥,哥哥”地叫着,与萧景睿之间也确实有着深厚真切的兄弟感情,但从骨子里来说,他并没有真正把萧景睿当成一个兄长来尊敬和看待。而萧景睿生性又温和谦顺,自小对兄弟姐妹们都是谦让有加,从未摆出过当哥哥的架式,平时受一些小欺负也不放在心上,对于有世子身份的谢弼,他更是从来没有疾言厉色过,今天突然态度这般强硬,当然令谢弼惊讶诧异,十分的不习惯。
   “算了景睿,我就……”梅长苏上前一步,语气无奈地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萧景睿头也不回地驳了回去:“不行!这绝对不行!”
   “大哥!!”
   “你在邀请苏兄来金陵时,心里究竟做何打算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请他来是休养身体的,外界纷扰一概与他无关。”萧景睿目光坚定,分毫不让,“誉王也好,太子也罢,你要选择什么样的立场,你要偏向谁,那是你自己的事,父亲都不管你,我更加不管。可苏兄是局外人,就算他手握天下第一大帮,是个可倚重的奇才,你也不能完全不问他的意思,就虚言相邀,玩弄一些小手段来迫他卷入纷争。即便苏兄只是个陌生人,你这种作法都有违做人应有的品性,更何况我们这一路相处,好歹也应该有点感情了吧?”
   谢弼从来没有见过萧景睿这般言辞凛冽,何况自己又理曲,气势自然便低了几分,嗫嚅着辩解道:“只是见见皇后娘娘而已,又没有要决定什么……”
   “只是见见?”萧景睿冷笑道,“若不是冲着苏兄这满腹的才学和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皇后娘娘无缘无故见他做什么?若是接见时娘娘代誉王招揽示恩,苏兄该如何反应?娘娘若有超乎寻常的贵重赏赐,你让苏兄接还是不接?你未得苏兄同意,便无端陷他于为难之地,这样做可还有分毫朋友之义?”
   被他这样厉言责备,谢弼脸上有些挂不住,满面羞惭,额前迸起青筋。萧景睿见他这般形容,又有些心软,放缓了语调徐徐道:“二弟,家里一向靠你辛苦打理,我很少帮你的忙,这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谢家的荣耀和门楣。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这样对待朋友。今天的事若是被豫津知道了,他也会骂你的。现在我陪苏兄回雪庐,至于皇后娘娘那边……我想以你的机智伶俐,应该可以搪塞过去的。”说罢他返身拉着梅长苏,头也不回就走了。谢弼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叹一口气,到底也没敢再追过去。
   回到雪庐之后,梅长苏仍是在惯坐的树下长椅上落座,萧景睿亲自给他斟上热茶,移了个木凳在旁边,默默陪他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梅长苏眸中眼波轻动,落在了萧景睿的脸上。这位有着双重身份的年轻人此刻又恢复了他平时的温雅感觉,表情柔和,目光清澈,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激烈与坚定,但梅长苏看着他,心里却无法平复刚才所感受到的震动。
   本以为早已了解了他,看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单纯亲切的孩子,竟然还能带给他惊奇。
   虽然现在去见皇后并非自己所愿,但真的见了,也未必就不能应付。可被萧景睿挡在身后,听他不遗余力地维护自己时,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感动。
   对于友情,对于做人的品德,这个年轻人有着他自己简单而又不容更改的原则。如果天下的人都象他这样,那么这个世间也许可以美好许多。
   只可惜,太多的人做不到这一点,包括自己……
   “苏兄,请你不要生谢弼的气……其实他并没有恶意的,他只是一向誉王,又太仰慕你的才学,”萧景睿摸不准梅长苏表情的含义,有些不安,“本来你是为了远离江湖纷争才到金陵来的,结果现在却让你遇到这种麻烦……”
   梅长苏微微一笑,仿佛一道清泉流过林间山石,让人陡生幽雅宁邃之感,心中浮躁立消。他伸手拍了拍萧景睿的膝盖,低声道:“生气是不至于的……我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谢弼也是这样。只不过大家都太为自己考虑了,世间许多烦恼也就因此而生。江湖也好,朝廷也罢,何尝有什么两样?北燕大渝为了夺嫡刀光剑影,我们大梁又岂会例外?”
   “你当初来金陵之前,就说过要隐瞒身份,”萧景睿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我明明答应了你,却没能做到……”
   “这怎么能怪你?追其根源,是我忘了让飞流小心……”
   萧景睿摇摇头,正色道:“苏兄不必为了让我好受,故意装着没看到真相。经过今天的事后,我们都应该明白,就算飞流昨天没有与蒙统领狭路相逢,谢弼也会将苏兄的身份告知誉王的。只不过经景宁在酒楼那一嚷之后,恐怕不仅仅是誉王,连太子殿下也已知道有苏兄这样一个人物来到了金陵……”
   “不如我们连夜逃出京城吧?”梅长苏为了放松气氛,开了一句玩笑,“景睿,这种时候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要陪我一起逃哦……”
   “苏兄!!”萧景睿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
   “好啦,别担心,”梅长苏笑着拍抚他的背心,“即来之则安之,车到山前必有路嘛。现在他们都在拼命招揽人才,既然已经不幸被他们看中了,再逃回江左去,只会把麻烦也带回去,白白被盟里的人骂我招灾惹祸的。还不如留在京城看看热闹,等他们多观察一阵子,自然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到时就算我想凑上前去,人家也不屑得要啦。“
   萧景睿虽然明知不可能这么简单,但还是忍不住被逗得一笑,心中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光。
   幸好拒绝觐见的事最终也没有引发什么风波,皇后娘娘与霓凰郡主很安静地起驾离去,看来谢弼的手腕的确不凡。当晚吃饭时场面也很平静,宁国侯和莅阳公主都没有提起任何关于雪庐客人的话题,谢弼更是闷闷的,只吃了半碗饭就回房去了。萧景睿随后过去探望他,他也没有向哥哥发火,只是拜托萧景睿替他向苏兄再道个歉,之后便借称身体不舒服,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言豫津又过来找大家一起去玩,结果惊奇地发现每一个人都好象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大热闹没有看成,立即捉住萧景睿进行逼问,可折腾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幸好他最后总算想起明天就是霓凰郡主择婿大会的第一天,一定要养精蓄锐,向打入琅琊高手榜的目标进行冲刺,这才停止了折磨自己的好友,恹恹地回府休息去了。
   金陵宫城朱雀门外,巍巍筑着一座皇家规制、朱梁琉瓦的赞礼楼,名曰“迎凤”,自第三代帝起,大梁皇室中诸如婚礼、成年礼等庆典活动,均在此举行万民朝贺的仪式。霓凰郡主虽非宗室,但功震天下,威名烁烁,在大梁朝廷中所受到的特殊礼遇一向胜过公主。这次她的择婿大会,地点自然而然也就定在了迎凤楼。
   一个月前,皇帝命工部派员,于迎凤楼前的巨大广场上建了一座平台,环绕平台搭了一圈五色锦棚,以供贵族们起坐,普通官员及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于棚外,再外面一圈是经过核查和准许可以进来远远观看的平民。而一般的老百姓,当然就被挡在了关防之外,无缘盛会,只能守在远处听听消息,聊以解闷。
   虽然能亲眼目睹大会全貌的人毕竟是小部分,但这桩事体的重要程度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说全天下的关注目光,现在都已经全部投向了朱雀门外的那座平台上,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这场最惊心动魄的角逐。
   而他们之中的胜利者,将会得到的是全天下最难征服,但也最优秀的那个女人。
   以宁国侯府的地位,自然是锦棚里的坐客,同去看这场大热闹原本也是大家约好了的,但由于这两天风波频生,萧景睿有些拿不准是否还应该带着梅长苏出现在那么公开的场合,一时颇费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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