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盖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会歪斜,如果一味地杂读,不能领会真意,只会移了性情。还有这几本,是好书,但你年纪小,字都未必能认全,没有人讲解是看不懂的,先放着,以后有机会,只管来问我。”
庭生登时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他本能地知道面前这个大哥哥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但要想时常到这深深侯门里来请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谢,”庭生起身深深地向两人鞠了个躬,“我可以走了吗?”
“你这孩子……”萧景睿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本来你的书就多,现在苏先生又送你这么多本,怎么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书,实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于是咬了咬牙,逞强地道:“我拿得动。”
“你可别乱来,”萧景睿赶紧拉住了他,“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这样使蛮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坚决地摇了摇头。
萧景睿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禁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想了想,正要说话,雪庐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叱,正是飞流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叫起来:“小少爷,这个不能打……这个是……”
“闯进来,打!”飞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声更烈。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另有人怒喝了一声,但随即语音滞住,大概是被飞流的攻势所逼,根本开不了口再说话。
“出去,就不打!”飞流大概得了梅长苏的吩咐,并不下死手,只是语调如冰,毫无周转的余地。
萧景睿虽然没有听出那被拦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谁,但还是立刻飞奔了出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也传来:“飞流,不要打了,这个是客人,可以进来的。”
“没有说可以!出去!”飞流坚持道。
梅长苏不由略略蹙了蹙眉头。除了飞流已经认识的几个人以外,一般客人来访,都是由下人进来通报,如果愿意见,自己就会先吩咐飞流不用拦阻,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这个客人显然是依仗着某种身份,从外面一路冲进来的,家仆们不仅不敢强拦,甚至连抢先通报都来不及,因而才会招惹上飞流,被他拦截下来。
对于这样无礼的客人,梅长苏原本是根本不会见的。
正要扬声谢客,视线一转,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面色惨白,仰着头张着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绞得变形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顿时改变了主意,向外道:“飞流,让他进来!”
打斗声嘎然而止,萧景睿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很是客气:“您没伤着吧?怎么会就这样冲进来呢?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父亲并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厅等……”
“我不是来找谢侯爷的,”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冲进了雪庐,迎面撞上梅长苏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庭儿,你还好吧?”
生恭谨地低声应答。
“这孩子你认识?”跟着进来的萧景睿忙问道。
“景睿,”那人转过身去,正色道,“我听说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可能惊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难怪你生气。不过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他给你的客人赔个礼,放了他吧?”
萧景睿看着他,很是反应了一会儿,直到梅长苏笑了一声,他才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大概是误会了,庭生没有冲撞我的车驾,我们是路过遇到了,顺便把他带回来诊断一下伤势的。您要不信,大可以问问庭生啊。”
那人顿时愣住,回头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萧景睿素日的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当下神色有些尴尬。
“实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梅长苏缓缓起身施礼,“刚才飞流冒犯了,还请见谅。”
萧景睿忙上前介绍道:“靖王殿下,这位是苏哲苏先生。”
皇七子靖王萧景琰今年三十一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容貌与他的兄弟们不相大差,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带兵,皇族的贵气外又多了几分刚毅之气,脸上手上的皮肤也不象其他皇子们保养得那样娇嫩。听了苏哲之名,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萧景睿如此郑重介绍的份上,客套地还了个礼。
反而是梅长苏在平淡闲散的表情下,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吗?”萧景睿请客人入座后,立即问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庭生现在……是住在掖幽庭内……”
“掖幽庭?”萧景睿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个地方,脱口便道,“那不是谪罚宫奴所居之地吗?他这么小,犯了什么罪要关在那里?”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铁一般坚硬的线条,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他是随母羁押,在那里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萧景睿也很容易查的出来,干脆快速地道,“如果没什么事,就快让他回去吧。掖幽庭里的人按宫规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他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着急……”
“您认识他母亲?”萧景睿其实知道不应该再多问,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现在他身边只有指婚的两个侧妃,别无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满园的皇子们实在是个异类,说不定就是因为情有独钟,恋慕上了一名负罪的宫奴,再想得远一些,这孩子说不定就是……
联想到这里,萧景睿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险,忙硬生生地给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长几岁,阅历丰厚得多,人又聪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萧景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也并不打算澄清。对于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几年前才无意发现的,当时那孩子实在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这些年虽然运用了一下自己的权力让他不再挨打,但总归不能完完整整地庇护住他。因此每次离京巡边,心里都难免要牵挂。这次回京没有几天,先忙着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务,好容易空闲下来去看他,却听说他同庭的一个小伴说他在街上惹了祸,忙忙地打听了过来救他,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事。
“擅闯侯府,是本王鲁莽了。改日定来致歉。”靖王不再多说,起身向庭生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先告辞……”
话还未说完,梅长苏突然咳嗽起来,开始仿佛还强力压制着,到后来越咳越厉害,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满额青筋暴出,渗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萧景睿虽与他相交多日,但从未见过他这般咳法,顿时心慌,拼命为他拍背揉胸,却是全无用处,拿手巾给他拭汗时,又觉得他额角滚烫,面颊却是冰凉,更是忙乱,扯着嗓子叫人去请大夫。连飞流也扑了过来,抱着梅长苏颤抖的身体,象被吓坏的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啊,啊”地叫着。
好半天,梅长苏才慢慢平静下来,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开,一团刺目的血痕一闪,便被他卷在了里面。萧景睿早就看见,心头一阵黯然,但却没有说破,只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苏兄,荀先生的药,要吃一丸吗?”
“不用。”梅长苏努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朝飞流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飞流不怕,晚上飞流帮苏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飞流捶背!”
“对啊,有我们飞流捶背,苏哥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靖王一直在旁边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时见苏哲平静下来,忙上前徐徐问候了一句:“怎么苏先生身体有病吗?”
梅长苏缓缓转动着眼珠,视线找到了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过来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慢慢走到长椅旁边。
“庭生,你愿意让我教你念书吗?”
庭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么回答。靖王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
“我知道,”梅长苏大概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气,但视线却由此而显得更为灼热,“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庭生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机会,于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愿意!”
“好,”梅长苏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伸手将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我一定会有办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来。”
17|第十七章
对于梅长苏突然做出的这个承诺,最吃惊的人反而是靖王萧景琰,因为他要比萧景睿更加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带离掖幽庭的难度。毕竟这些年来,自己这个皇子多方努力,也没能达到收留庭生进府的目的,而这个青年不过只是宁国侯府大公子的一个好朋友而已,就算萧景睿倾力帮他,只怕也都是徒劳无功,白白让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苏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见不得这个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过掖幽庭的人必须要经圣旨特赦才能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苏先生以为这只是宁国侯爷一句话的事么?”
萧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托父亲面圣……”
“景睿,”靖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掖幽庭一个宫奴之子,你去拜托宁国侯爷面圣?快别说这样的笑话了。”
“可是……”萧景睿还待再说,却被梅长苏按住了手臂,对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说的对,掖幽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见到谁可怜就把谁买回来那么简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侯爷说,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吗?”
“你不要我们帮忙?”萧景睿有些惊讶,“那你要怎么救他啊?难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誉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冷冷道:“原来苏先生……竟然与太子和誉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未曾理会,仍是温言细语对萧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来。象他那样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请求特赦,陛下越会犯疑,若不是这样,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你答应我,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萧景睿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于对苏兄的信任和尊敬,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趁机道:“你快去跟侯爷请安吧。我这里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紧,你也知道我经常咳嗽的啊,没什么大不了。侯爷回府,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请安,如果为了陪我连身为人子的礼数都忘了,侯爷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交的坏朋友呢,快去吧。”
萧景睿应了一声,站起身转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愿意再多留片刻呢?关于庭生……还有些事想问一下……”梅长苏笑道。
靖王目光闪动,有些拿不准这个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么人,也想要多观察一下,于是向萧景睿点点头道:“你自便吧,苏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亲近亲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萧景睿估计着父亲大概已进了二门,有些着急,匆匆行了礼,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后,留在院中的两个人却并没有随即开始交谈。靖王脸色有些冰冷地审视着坐在树下长椅上的人,表现的相当警觉。与他相比,梅长苏的态度反而要轻松很多,他一面低声吩咐飞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书,打发庭生到小院的另一个角落去看,然后才将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纵然对在下有敌意,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嘛,”梅长苏语调悠悠,“至少现在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这个,”靖王的目光中充满了狐疑,“你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为同情吗?”
“当然不仅仅如此,”梅长苏看了一眼角落里埋头读书的那个瘦小身影,目光极为柔和,“他的资质很好,我想收他当学生。”
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资质比他好的孩子到处都是,凭着先生交的这几个朋友,宁国侯公子、太子殿下、誉王殿下,什么样资质的学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回护庭生的呢?一个堂堂皇子,竟然会为了小小罪奴闯进如日中天的宁国侯府,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吧?”
靖王轻飘飘地道:“我很喜欢庭生的母亲,这是爱屋及乌……”
“你的确是爱屋及乌不假,但绝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梅长苏稍稍闭了闭眼睛,脸上象带上了一副面具般毫无表情,“……而是他的父亲……”
靖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在极力控制着不挥到那个青年的脸上去。
“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龄的差距吧,我一听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行,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念书习武,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隔得太远了……”梅长苏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庭生十一岁,出生在掖幽庭,是谁的遗腹子呢,从时间上来看最合适的就是那个人了……你们曾经一起出征,感情应该很好……”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来,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到底是谁?”
“太子和誉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在招揽我,”梅长苏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阁是怎么评价我的吗?‘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连发生在诸位皇子身上的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算得上什么麒麟之才呢?”
“这么说,你是在刻意收集这方面的隐秘和资料,为自己以后的行动攒本钱了?”
“没错。”梅长苏快速道,“当麒麟有什么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业,说不定将来还能列享太庙,万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语音中寒意森森:“那么先生是要选太子呢,还是要选誉王?”
梅长苏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选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却是一片悲怆之色,“你可太没眼光了。我母亲只是次嫔之身,并无显贵外戚,我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素来只跟军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你选我能做什么?”
“你的条件确实不太好,”梅长苏淡淡道,“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此话何意?太子与誉王都是最有实力的,他们无论是谁抢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为无论他们谁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选他们的。单凭我一己之力,将一位谁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宝座,这才显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吗?”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简直拿不准这人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
“靖王殿下,你说实话,”梅长苏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想当皇帝吗?”
萧景琰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身为一个皇子,要说从来都没有对那个皇位有觊觎之心,那是假的。但要说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个,以至于把夺取皇位当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也不是真的。只不过,如果真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个见面礼吧,”梅长苏的目光漠然,说的话却让靖王的整个心都绞动起来,“皇长子,你最尊敬的一个哥哥,让他唯一的骨血离开掖幽庭那样的地方,是你的心愿吧?”
靖王眉睫轻颤,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能办到?”
“能。”
“可是……我并不喜欢象你这样步步心机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荣宠,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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