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梅长苏看样子好象不大嫌弃,从怀里摸出一条雪白丝布,仔细把碗筷上的水渍擦干,正忙活着呢,屋内突然传来浑厚的吼声:“小苏,你是不是又在穷讲究?我的碗哪里不干净了?!”
   梅长苏掩口一笑,对萧景睿道:“快,快摆回桌子上去。”
   这个笑容狡黠灵动,与他平常清风朗月般的气质有些差异,却同样摇人心魄。虽然明知面前的男子已近三十,萧景睿还是觉得他这一瞬间就象个孩子。
   重新回到座位,摆好碗筷粉饰太平没多久,郑大伯就端着个超大食盘重新出现,摆放菜肴:“先吃着,还有两个热菜马上就好。”
   虽然卖相普通,但香气却实在诱人,三个比较饿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别挑不同的菜式先试了一筷,嚼了几口后,面上同时出现圆睁双目的表情,紧接着又一盘一盘地尝了下去,到最后干脆埋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吃着,桌面上除了一点咀嚼的声音外简直鸦雀无声,连赞叹的话都听不到一句。
   梅长苏看样子不饿,没有跟他们抢菜,吃完自己那碗面后,就一直很优雅地坐在旁边慢慢地啜饮着郑大伯免费送的绿豆排骨汤。
   大约半个时辰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了些汤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齐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两个简单的字:“好吃!”
   “吃饱了没?”梅长苏笑得象个慈爱的兄长,“刚吃完饭不要多动,在这儿休息片刻再走比较好。”
   “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言豫津笑得眼睛发亮,“要不我们今天就住这个县城吧,晚上再来吃。”
   “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个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岁寿的请帖,我们一起去拜寿的。”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那你们还说不赶时间,我看时间已经很紧了,三天之内你们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萧景睿吓了一跳,“不是下个月吗?”
   “江左盟也收到请帖了,写着八月二十七,我想应该没有记错。”
   萧景睿大惊失色,因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没带着的,而谢弼一开始就说是下月,他也根本没想到会有错。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下个月……”谢弼也有些着忙地抓着自己的头。
   “卓爹爹是什么时候接的帖子?”
   “应该是……中秋前十几天……”谢弼越说越是心虚,“我当时又没想到自己要去,也没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总算逮着机会报仇了,“你还一直骂我粗心呢,瞧瞧你,这不是京城传言里心细如发的谢二公子吗?看你现在怎么办,你们俩游山玩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话说不去都来不及啦!”
   “不要紧,”梅长苏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经去了,这就飞鸽传书给他,让他多备一份礼,用天泉山庄的名义送上,再找个理由致歉说庄主和公子们都不能亲至就行了。那时定家一定宾客如云,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要尽了礼数,他不会太计较的。”
   “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萧景睿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当下也不矫情推辞,起身深施一礼致谢。
   梅长苏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就招来个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领命而去。
   “现在才是真的没事做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言豫津没精打采地道。
   “你还没玩够?”谢弼顶了他一句,“我们当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呢,你回廊州吗?”众所周知江左盟的总部在廊州,故而萧景睿有此一问。
   “我啊,”梅长苏一面缓步走回,一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被他们从廊州赶出来了……”
   三人大吃一惊,萧景睿更是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江左盟内部……”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吃吃地问不下去了。
   “是叛乱吗?”言豫津却不管不顾,大声地问道,“有人要夺你宗主的位置吗?”
   梅长苏摇着头,缓缓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谢弼向来很少出门,对江湖帮派内部的争斗知道得少,反而不象那两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此时徐徐问道:“梅公子若有难处,我兄弟自当尽些心力,只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与我三人明讲?”
   “有什么不能明讲的,”梅长苏展颜笑道,“他们也只是爱操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吧?”
   三人略迟疑了一下,都点了点头。虽然相处时间不长,这一点大家还是都有所察觉,尤其是萧景睿,那日秦岭偶遇时就已发现这人面色过于苍白,气息不稳,明显有体弱不足之症,也正因为这个,他一直误会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后来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没有眼力。本来嘛,谁能想到这个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竟会是领袖天下第一大帮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来已久,但都不是什么大病,不过一年之中犯上几次,调养几日就好了,身边的人也早都习以为常。不料上个月寒医荀珍先生来廊州做客,为我把脉之后说了好些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要摒弃世俗烦忧啦,劳力事小劳心事大啦,总之就是只准吃喝玩乐才行,否则一定短命,我身边的人听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联手不许我再呆在总部,就这样赶了出来,说不玩个一年半载不准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养病的话廊州也可以养啊,我还第一次见到被属下赶出来的宗主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答应,说我性情太急不稳重,若留在总部里是没有办法平心静气的,一定是一会儿要管这个,一会又要操心那个,不如赶出来,眼不见心为净。”梅长苏的语气极是遗憾,“也不能怪他们,我以前在这方面信用太差,也难怪他们信不过……”
   “你的性情都叫做……太急不稳重?”谢弼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言豫津,“那他这样的算什么?”
   “喂,干嘛扯上我?我不稳重吗?”
   “好了,你们俩就别添乱了,”萧景睿道,“梅公子所指的贵属,可是‘喜怒哀乐’四位长老?”
   “正是,换了别人我还可挣扎,这四个人一出面,我就毫无还手之力了。”梅长苏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一笑,“他们也真是太紧张了,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他说笑的语气极是恬淡轻松,但衬着那苍白的肤色和时弱时乱的气息,却平白就让人心头一沉。萧景睿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江左盟众人的心情,不由低声劝道:“荀先生医圣之名传于天下,断没有妄言的道理,贵属做此安排,也是为了你好,切切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若不是不愿让他们过于担心,我又怎么会乖乖抛下诸多事务出来呢。”梅长苏目光悠悠,不知想起什么,眉尖略略蹙起,“其实这段时间盟内还是有许多麻烦没有解决的。霍州蝗灾,分舵要安排受捐开粥棚的事;抚州成、林两大家族因姻亲事结怨,到今日都尚未平复;静州连续出了几件巨盗案,官府上门求助,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有……”
   萧景睿与谢弼对视一眼,深刻地感觉到江左盟诸长老真是决策英明,这人都被赶出来了还牵牵挂挂帮内事务,要留在廊州总部那还得了。
   “唉,你现在出都出来了还管那些干什么,”言豫津不象另两人一般喜欢眉来眼来,有话直接就说了出来,“应该想着到什么地方去轻轻松松玩上几个月,把身子休养好了才对。不如这样吧,跟我们回金陵如何?那里气候好,周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也让我们三人招待招待你。”
   萧景睿其实也有此意,见言豫津已说了出来,忙道:“只是金陵已出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不知贵属们放不放心?”
   “他们倒是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彻底听不到江左的消息。只不过不能露出身份,还必须要带着他们指定的那个人才行。”
   这几个条件倒不算什么,梅长苏一向低调,别说金陵,就是江左地界内都没几个认得他的,隐瞒身份极是容易,只要不主动自我介绍就行了,至于带个护卫,那更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萧景睿立即道:“这些都是应该的。还望梅公子不嫌弃金陵浮华,给我们一个做东的机会。”梅长苏微笑道:“你又这般客气了。诸位盛情相邀,我当然也没有坚拒之理,不过我的护卫脾气孤傲,不爱说话,若是一路同行有得罪各位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放心放心,”言豫津大笑道,“我们这几个里也就谢弼小心眼一点,不会计较啦。可这位护卫在哪儿呢?怎么一直没看到?”
   “他在何处我也不知,不过只要我们一渡过汾江,离了江左地界,他就会立即出现在我身边的,想逃都逃不掉。”
   “哇,那一定是传说中的江湖高人吧?”谢弼露出神往的表情,“我见识少,都没什么机会真正接触江湖,卓大哥和景睿有时会来讲一些,只不过他们俩都不算是高人,遇到的事情层次都很低,听着不过瘾。”
   言豫津顿时大乐,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他们好歹也算是江湖名人,可是从来都没遇到什么精彩的事情,不象梅公子你,随便讲一件出来都是传奇,比如当年在贺岭令束中天向你俯首,这是怎么做到的?”
   梅长苏淡淡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些道理给他听,罗罗嗦嗦一大堆把他给烦走的。”
   “这怎么可能!”言豫津还要追问,却被萧景睿细心地拦住了。人家既然这样说,明显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讲,非要问个仔细就不太好了。
   “对了,既然要一路同行,又要隐瞒身份,就不能总把‘梅公子’三字挂在嘴边了,”谢弼也明白萧景睿阻拦言豫津之意,忙岔开话题道,“大家还是另想个称呼才好。”
   “这个容易,我以前出门,曾用过‘苏哲’这个化名,我又痴长各位几岁,大家称我一声‘苏兄’,我恐怕还是当得起的。”梅长苏笑答道。
   “那请苏兄也不要客气,只管称呼我们三人名字就好了。”萧景睿道。
   大家都相视一笑,气氛极是融洽。当夜自然是留宿城内,又享受了郑大伯的一顿美食。次日一起收拾起程,反向前往金陵。一路上为配合梅长苏的身体,雇了一辆马车,他时而坐坐车,时而出来和大家一起缓缰慢行,极是轻松愉悦,倒也没有犯过病。
5|第五章
  既然身为琅琊公子榜的榜首,梅长苏当然不仅仅是个帮会首领,更是有其他风雅的妙处。一路上经过的风景古迹、名胜典故他都了然于胸,讲起来妙趣横生,四野风光之美也由此平添了几分。谈到深处,几人还不禁讶异地发现,论起政务经济,他不输给谢弼,谈起诗文典章,他不亚于萧景睿,连研究音律器乐,他也能让京城里出名的品曲高手言津豫甘拜下风,至于其他的天文地理,杂学旁收,更是让人难窥其底限。没过几天,言津豫就开始感慨地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景睿已经很完美了,可现在认识了苏兄之后,才知道景睿在琅琊榜上只能排第二,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他虽然说的坦白,不过梅长苏一向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明明有天纵的才华与锋芒,却从不让人觉得他咄咄逼人,故而萧景睿丝毫没有芥蒂,反而笑着道:“你今天才知道,人家琅琊阁主何等慧眼,什么时候排错过位置?”
   “怎么没有?他这么多年都没把我排上榜,岂不是大错而特错?”
   谢弼扑哧一声笑道:“我看今年他把你排上榜,那才真叫大错而特错呢,估计现在后悔的连数银子都没力气啦!”
   “你就别提银子啦,我一想起白送给琅琊阁的银子就一肚子气!”
   “怎么你也去琅邪阁上买答案了?”
   “是啊。那一阵子不是在商量我跟长孙小姐的婚事吗?我不太愿意,所以就去了琅琊阁,问问他们我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儿的……”
   “天哪,”听到此处,连萧景睿都不禁拍了拍额头,“你这什么烂问题,以为人家琅琊阁是算命的吗?”
   “我要是琅琊阁主,就定价九千万银子,把你吓到北齐去不敢再回来!”谢弼也道。
   “他倒是不黑心,只收了我一千两,”言豫津把眉毛一竖,“可是答案太气人了!”
   “是什么?”
   “很简洁的,八个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萧景睿与谢弼一起捧腹大笑,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梅长苏不太明白,追问了一句,萧景睿忍着笑给他解释道:“豫津从小就喜欢跟人家小姑娘厮混,所以京城里大半的适龄小姐都跟他在一起折过青梅玩过竹马,而他的身份你也知道,将来娶妻总逃不过要在这些大家闺秀里挑,所以琅琊阁的这个答案,果然是跟往常一样极为正确啊!”
   “你们就使劲幸灾乐祸吧,”言豫津哼了一声,“等着瞧,我偏要拧着这股劲儿,非找个不是青梅竹马的,然后上琅琊阁拆他们的招牌!”
   “得得得,你就别做梦了,想要在贵族世家时找一个没跟你青梅竹马过的小姐,这事儿容易吗?”
   “我干嘛非得在贵族世家里找,贫寒人家就没好女儿了吗?”
   “要娶平民,就算你愿意,你爹娘答应吗?皇后娘娘答应吗?”
   “他们要是不答应,我就威胁他们……”
   “威胁他们什么?”
   “威胁他们说……如果不让我娶我想要娶的姑娘,我就娶景睿给他们看!”
   “喂,”萧景睿哭笑不得,“你们俩人磨牙,别扯上我!”
   “这个威胁好!”谢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只是白白便宜了琅琊阁,因为要论跟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景睿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是啊,”言豫津故意用极为遗憾的语气道,“为了不让琅琊阁的答案成真,景睿,只好委屈你了,我们下辈子再续前缘吧……”
   梅长苏一直含笑看着他们厮闹,此时见萧景睿被气得无语,不禁暗暗伸过手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走走走,我们离这两个疯子远一点。”萧景睿转头牵起梅长苏的马缰,带着他一起走到了前面。
   “啊,害羞啦害羞啦!我们萧公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开不起玩笑啊!”后面兀自还传来言豫津爽朗的大笑声。
   “豫津真是可爱,有这种朋友一定很开心。”梅长苏忍着笑道。
   “呸,其实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萧景睿啐了一口,“疯疯颠颠的,谁都不愿意理他。”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微微收淡了面上的笑意,低声道:“但其实你很羡慕吧?”
   萧景睿一震,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羡慕他的随性,羡慕他烦恼不萦心,心中天地宽……难道不是这样吗?”
   萧景睿梗了半晌,也只吃力地说了几个“我……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坚持要爱恋云姑娘,应该是你迄今为止,做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吧?”梅长苏凝视着他的眼睛,“数年如一日,明知无缘也不放弃地恋慕一个并无深交的姑娘,除了是要坚守自己第一次的动心以外,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代表你唯一的一次率性而为吧?失去她,就好象是失去了曾经试图挣脱束缚的自己,所以才会那么痛,那么伤心和无奈……”
   “……”萧景睿张了张嘴,又觉得不知该怎么说,眼圈儿有些发红。
   “秦岭初遇后,我曾经去了解过你,如果除去坚持要向云姑娘求亲这件事,你就象一个标准的样本,一个让天下父母最骄傲最放心的样本。他们希冀你长成什么样子,你就努力长成什么样子。你孝顺、听话,让你习文就习文,叫你习武就习武,从来没有一次让你的父母失望过,没有一次让他们觉得,这孩子……大概不是我们的孩子……”
   萧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将头转向一边。
   “其实偶尔可以放松一下的,难道你认为豫津真的就全无烦恼吗?他只是比你会放松而已。你心思细腻,天生有责任感,这是好事,你所要学习的,是怎么把承担责任变成一种快乐,而不是把自己所有的乐趣,统统变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责任。”梅长苏握住他微颤的手,目光柔和,“成长对你来说……非常辛苦,是不是?”
   萧景睿咬着嘴唇,目光低垂,好半天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是,非常的辛苦……双倍的宠爱,实际上也是双倍的猜疑,我好象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谢家的孩子,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好象既不是卓家的孩子,也不是谢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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