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掌控政权的唯一方式,就是斗争。


  第九章 东林党的实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应该是顾宪成。

  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书孙鑨——撤职了,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回家了,首辅王锡爵——辞职了,而这事幕后的始作俑者,从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升官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升官了还不说,连他的上级,继任吏部尚书陈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后来回无锡当老百姓,他依然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锡爵打道回府,朝廷的历任首辅,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婴儿。

  这是一团迷雾,迷雾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

  拨开这团迷雾之后,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实力。

  顾宪成的实力,来自于他的官职。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书(部长)、其次是侍郎(副部长),再往下就是四个司的郎中(司长),分别是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

  但是,这四个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厉害的,是文选司和考功司,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负责官员考核,这两个司的官员向来无人敢惹,升官还是免职,发达还是破产,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相对而言,验封司、稽勋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绍。

  有鉴于此,明代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大都由文选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顾宪成先生的升迁顺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员外郎(副职)——文选司郎中。

  这就意味着,那几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员(除少数高官),无论是升迁,还是考核,都要从顾宪成手底下过,即使不过,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个脸熟。

  此外,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宪成大人也是比较会来事的,因为一个不开窍的书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和道德,经常是两码事。

  东林之中,类似者还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职务,之前已经说过,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兼漕运总督。

  都察院佥都御史多了去了,凤阳是个穷地方,不巡也罢,真正关键的职务,是最后那个。

  自古以来,漕运就是经济运转的主要途径,基本算是坐地收钱,肥得没边,普天之下,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只有盐政。

  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不捞外快,一靠监督,二靠自觉。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觉,从种种史料分析,他很有钱,有钱得没个谱,请客吃饭,都是大手笔。

  至于监督,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检举自己,估计他还没这个觉悟。

  作为东林党的重量级人物,李三才在这方面的名声,那真是相当的大,大到几十年后,著名学者夏允彝到凤阳寻访,还能听到相关事迹,最后还叹息一声,给了个结论——负才而守不洁。

  列举以上两人,只是为了说明一点:

  东林,是书院,但不仅仅是书院,是道德,但不仅仅是道德。它是一个有实力,有能力,有影响力、有斗争意识的政治组织。

  事实上,它的能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发现,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争斗的方式,是京察。

  万历二十一年(1593),顾宪成失望地回家了,他虽费尽气力,却终究未能解决对手,京察失败。

  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十二年后(万历三十三年),京察开始,主持者杨时乔,他的公开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个公开身份,是东林党。

  当时的首辅,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对于这位东林党下属,自然很不待见,于是,他决定换人。

  沈一贯是朝廷首辅,杨时乔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发生了,虽然沈大人上窜小跳,连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却依然毫无用处。杨侍郎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几板斧抡下来,浙党、齐党、楚党、宣党……反正非东林党的,统统下课,沈一贯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几个亲信。

  那么现在,请你再看一遍之前列举过的几条史料,玄机就在其中:

  万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贯亲信以及三党干将被逐。

  万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退休回家。

  同年,王锡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发,复出无望。

  一年后,东林派叶向高成为首辅,开始执掌朝廷大权。

  是的,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终要获得的,正是权力。

  权力已经在握,但还需要更进一步。

  万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书孙丕杨,东林党。

  此时的首辅已经是叶向高了,东林党人遍布朝廷,对于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类的待遇估计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个人的掺和,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人就是李三才。

  此时的李三才已经升到了户部尚书,作为东林党的干将,他将进入内阁,更进一步。

  算盘大致如此,可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说李三才要入阁,朝廷顿时一片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主要原因在于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干净,许多人对他有意见。

  而更重要的是,这人实在太猛,太有能力。东林党已经如此强大,如果再让他入阁,三党的人估计就只能集体歇业了。

  于是,一场空前猛烈的反击开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书孙丕杨负责,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继楷,三党成员,他选定的考察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齐三党轮番上阵,对李三才发起了最后的攻击,他们的动机十分明确,明确到《明神宗实录》都写了出来——“攻淮(李三才)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击之下,李三才没能顶住,回家养老去了。

  但就整体而言,此时的东林党依然占据着优势,叶向高执政,东林党掌权,非常强大,强大得似乎不可动摇。

  然而就在此时,强大的东林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总而言之,不是我的同党,就是我的敌人。

  这种只搞单边主义的混账做法,最终导致了一个混账的结果:

  在东林党人的不懈努力下,齐、浙、楚三党终于抛弃了之前的成见,团结一致跟东林党死磕了。

  他们的折腾,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回报:

  万历四十二年(1614),叶向高退休回家。

  万历四十五年(1617),京察开始,主持京察的,分别是吏部尚书郑继之、刑部尚书李志。

  郑继之是楚党,李志是浙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但凡是东林党,或者与东林党有关的人,二话不说,收包袱走人。这其中,还包括那位揭发了梃击案真相的王之寀。

  萨尔浒之战前,朝廷斗争情况大致如此,这场斗争的知名度相当小,但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对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

  因为这是一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斗争,是一场决定明朝命运的斗争。

  因为在不久之后,东林党将通过一个人的帮助,彻底击败浙、齐、楚三党。

  然后,土崩瓦解的三党将在另一个人的指挥下,实现真正的融合,继续这场斗争,而那时,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阉党。

  万历四十五年的京察,标志着东林党的没落,所谓东林党三大巨头,顾宪成已经死了,邹元标到处逛,赵南星家里蹲。

  两大干将也全部消停,叶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养老。

  此时的首辅,是浙党的方从哲,此时的朝廷,是三党的天下。对东林党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机会终会到来,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万历不行了。

  高拱、张居正、申时行、李成梁、东林党、朝鲜、倭寇、三大征、萨尔浒、资本主义萌芽、不上朝、太子、贵妃、国本、打闷棍。

  我只能说,他这辈子应该比较忙。

  关于这位兄弟的评论,我想了很久,很久,却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来。

  你说他没干过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干得也不错,你说他软弱吧,他还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赶回了老家,你说他不理朝政吧,这几十年来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个被张居正压迫过的人,一个勤于政务的人,一个被儿子问题纠缠了几十年的人,一个许多年不见大臣、不上班的人,一个终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宫、死于深宫的人。

  一个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

  于是,我最终懂得了这个人。

  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经历残酷的斗争,无休止的吵闹,无数无效的抗争,无数无奈的妥协后,最终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现实的真正意义,并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他还不够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虽然几十年来,万历都不喜欢自己的长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久经考验的儿子。

  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朱常洛终于熬出头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后世所称之明光宗,定年号为泰昌。

  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惯例,要等老爹这一年过完,明年才能另起炉灶,用自己的年号。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年号,竟然没能用上。

  因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却只能活一个月。

  一个撑了三十八年,经历无数风雨险阻到达目标的人,却在一个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导致死亡与不幸的罪魁祸首,是郑贵妃。

  【郑贵妃】

  应该说,朱常洛是个好孩子,至少比较厚道。

  几十年来,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国家的凋敝,时局的危险。

  他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于是,当政后的第一天,他用几道谕令显示了自己的决心。

  大致说来,他是把他爹没办的事给办了,包括兑现白条——给辽东前线的士兵发工资,废除各地矿税,以及补充空缺的官员。

  这几件事情,办得很好,也很及时,特别是最后一条,把诸多被万历同志赶下岗的仁兄们拉了回来,实在是大快官心,于是一时之间,光宗的人望到达了顶点,朝廷内外无不感恩戴德,兴高采烈。

  但有一个人不高兴,非但不高兴,而且很害怕。

  万历死后,郑贵妃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今日之城内,已是敌人之天下。所谓贵妃,其实也不贵,如果明光宗要对付她,贱卖的可能性是相当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证明了她的判断。

  考虑到万历死后不好办,之前郑贵妃软磨硬泡,让万历下了道遗嘱,讲明,一旦自己死后,郑贵妃必须进封皇后。

  如此一来,等万历死后,她就成了太后,无论如何,铁饭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实,丝毫不赖帐,当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办吧。

  但他同时表示,这是礼部的事,我批下去,让他们办吧。

  按说皇帝批下来就没问题了,可是礼部侍郎孙如游不知怎么回事,非但不办,还写了个奏疏,从理论、辈分、名分上论证了这件事,最后得出结论——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气,还把孙侍郎的奏疏压了下来,但封皇后这事再也没提。

  郑贵妃明白了,这就是个托。

  很明显,这位看上去很老实的人,实际上不怎么老实。既然如此,必须提前采取行动。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一件礼物。

  十天之后,她将这件礼物送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兴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丢在了这份礼物上。

  这份礼物,是八个美女。

  对于常年在宫里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没有的朱常洛而言,这是一份丰厚的礼物,辛辛苦苦、畏畏缩缩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纵一下了。

  古语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应该算是不同凡响,他几天就变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这样描述的:

  “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白天日理万机,晚上还要辛勤工作,身体吃不消,实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于是不久之后,朱常洛就病倒了。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计划的第二步即将开始,四天之后。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体依然很差,身体差就该看医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场。

  崔文升,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前面曾经讲过,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是这人来,并不是要给皇帝写遗嘱,而是看病,因为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写外,还管着御药房,搞第二产业。

  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第二产业是不能随便乱搞的。

  诊断之后,崔大夫胸有成竹,给病人开了一副药,并且乐观地表示,药到病除。

  他开的这幅药,叫泻药。

  一个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体的人,怎么能服泻药呢?

  所以后来很多史书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个“蒙古大夫”。

  虽然我不在现场,也不懂医术,但我可以认定:崔文升的诊断,是正确的。

  因为之前的史料中,有这样六个字:是夜,连幸数人。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应该知道,就不解释了,但大家也应该知道,要办到这件事情,难度是很大的。对光宗这种自幼体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药物。

  是什么药物,大家心里也有数,我就不说了,这类药物在明代宫廷里,从来就是必备药,从明宪宗开始,到天天炼丹的嘉靖,估计都没少用。明光宗初来乍到,用用还算正常。

  可这位兄弟明显是用多了,加上身体一向不好,这才得了病。

  在中医理论中,服用了这种药,是属于上火,所以用泻药清火,也还算对症下药。

  应该说,崔文升是懂得医术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据当时史料反映,这位仁兄下药的时候,有点用力过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错误是明显的,后果是严重的,光宗同志服药之后,一晚上拉了几十次,原本身体就差,这下子更没戏了,第二天就卧床不起,算彻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经历大致如此,就这么看上去,似乎也就是个医疗事故。虽说没法私了,但毕竟大体上没错,也没在人家身体里留把剪刀、手术刀之类的东西当纪念品,态度还算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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