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各样的水汽在我的身体上也留下了印记。有些水汽肮脏无比,还含有有害物质,它们和第一年残留的灰尘结合在一起,于是第二年开始我的脸就结了一个薄薄的硬壳。别人总看我神情冰冷,以为我性情高傲,还给我起过外号,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根本做不出别的表情。”
“我不知道如果强行打碎这个硬壳会发生什么,也许我的整个脸都会血肉模糊。我不敢去冒那个险。”晓萱接着说道。
“于是你就戴着这副面具一直过了四年?”
“其实这样也好。我发现在苦难中待久了的人很擅长苦中作乐,我后来想这样也很好啊,省得被人看出我的痛苦,还会发现我在慢慢变老。可惜这个薄薄的硬壳脸不能替我挡住吸附,那些被吸附的物质还是从我的脸不停进入我的身体,我只能继续戴着大框眼镜和口罩。你看到的只是它们在我脸上留下的印记,第三年、第四年和第五年在我身体内留下的印记,绝不比这个硬壳脸小,我的身体里已经是千疮百孔。我看不到,可是感觉得到。”
晓萱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连这个秘密也说了出来,我心里放松了很多。哪怕明天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煎熬,也总还有一天的轻松不是?你也该走了,只当从来没遇到过我。”
第36章 终结(5)
确实,我该离开了。我偷偷关注了她一年,但那也只是关注罢了,不可能留下来跟她一起渡过那可能没有尽头的难关,她的经历过于骇人,我没那份勇气。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晓萱也站起身,送我到门口。
准备开门前,我想了想,还是回头,对她说:“保重。”毕竟关注了她一年,我还是希望她明天能够好起来,快乐地生活。
等我去够门把手的时候,却拉了一个空。
怎么会这样?
我一愣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是向后倾斜的,这种情况下,我要是能够得着门把手,反倒是怪事了。
本能反应,我向后猛退了一步,这才稳住身形。这时,我的身体已经挨到了晓萱的两只手。
为什么我会突然向后倾斜?我心里猛地一跳,一种可怕的预感在心里升起。我使劲回过头来,看向晓萱。
但是晓萱并没有看向我,她看的是自己的双手,脸上是一副惶恐又绝望的表情,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还有一晚上时间吗,怎么会提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晓萱的双手,她的双手已经浸入我的身体。没错,是浸入,就像烧红的针扎进蜡烛。
我感觉到身体正在流失,晓萱的两只手就像两块竹炭,正在疯狂地吸收着我的身体,仿佛没有尽头。很奇怪,我没有感到疼痛,可是恐惧和绝望却比疼痛更让我疯狂。我使劲抖动身体,猛烈向外挣扎,在地上连连跳着,我向晓萱大声喊着:“快把手拿开!”却挣不脱晓萱那双手。
我看到晓萱也在惶恐地使劲甩着手,想从我身体里抽出来,可是同样不行。一股非常强的吸力把我和晓萱的手粘在了一起,而且吸力还在迅速增强。
我猛然明白了,晓萱新的一年开始了,要命的是,这次一天没过完,新的吸附能力已经开始启动。更要命的是,这次吸附的,是人,而我恰恰就出现在晓萱的面前,成为晓萱新年的第一个祭品!
身体流失的速度更快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晓萱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痛苦绝望地看着我。她比我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挣脱无望,而晓萱说不出话来,是因为五年来唯一的规律被打破。五年来,晓萱能够坚持下去,就是因为找到这个规律,才让自己觉得对人生有了一丝可以掌控的希望。但是现在,连这个规律也打破了,晓萱面临的,又将是完全不可捉摸的人生。这次,还会不会有每年一换的规律?会不会每年有一天的“元旦假期”?我想晓萱同样不知道。
突然,我感到脸上一小片地方发痒,紧接着,我看到几条鲜红的极细的丝状物正从我的脸上向晓萱的脸上飘去,就像细雨降到了干涸已久的田地里,立马就消失不见了。更为恐怖的是,细丝正在飞速生长,越来越多,很快,晓萱的脸上如同长出了一片很漂亮的暗红色头发,在我们两人中间飘荡飞舞着,场面诡异至极。
我感到脸上开始干枯了,皮肤慢慢紧裹在脸颊上,飞舞的血丝中,我猛然看到晓萱的脖子有点异样,一个小小的包慢慢鼓了起来,然后,小包的表面开始变得凹凸不平。随着我的血肉不断流失,小包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了。就在我感觉骨头开始酥软,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小包的样子。
那是我的脸和晓萱的脸的结合……
第37章 门徒(1)
周世锦嘴里细细嚼着菜,手中的筷子却像生了根。
只是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失了魂似的,这副表情妻子梁衡只在许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周世锦正和几个强手竞争周城第一人民医院“头把刀”的位置。
“老周,菜不合胃口就算了,别勉强。”结婚16年,梁衡了解丈夫的一切习惯,知道怎样获得答案。
“不是菜不好吃,”嘴上这么说,周世锦却索性放下了筷子,十指交错,“是于扬。”
“于扬?他又来找你论战了?”
周世锦脸上浮出不快的表情,看得出,他和于扬上次“论战”很不愉快。
于扬是他大学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一时并称瑜亮。当时正流行古龙的小说,他俩有个诨号叫“绝代双骄”。提起他们,学院教授无不赞赏有加。
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还保持着紧密联系。周世锦还以为,他们的友谊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一次学术会议的举行……
那时二人都已在癌症学领域建树颇丰,周世锦本想在会议之后和这位老同学好好联络下感情,谁知会中,于扬却当着两百多人的面,打断了周世锦的发言,还放话让他“重新认识癌症”。
“你根本不知道癌症是什么,它是一种身体的自我调节!”周世锦还记得于扬的表情,他在其中读出了嘲讽。
周世锦立马有理有据地反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癌症是正常细胞的变异,是夺取营养、自我壮大的毒瘤!说它是身体的自我调节,简直荒谬无比!
一次友好的学术交流会议,成了两人论战的舞台。会后,于扬还给周世锦打了电话,邀他当面再谈,但周世锦拒绝了。于扬会上的发言好比当面让一位文豪重新回去学小学语文!难道于扬不知道他在国内外权威医学杂志上发表过数十篇影响深远的论文,是蜚声全国的癌症学专家?
会后,周世锦没有片刻耽搁,立马回到周城,二人阔别后的第一次重逢竟是如此收场。后来,除了过节客套而冷漠的寒暄,两人再无任何交集……
“老周,你怎么不说话了?于扬找你有什么事情?”梁衡将周世锦从回忆中拉出来。
“于扬要转来周城第一医院。能医不自医,听说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面对敏感话题,周世锦也小心地措辞。
“什么病?”
周世锦沉默了一会儿:“癌症。”
梁衡长时间地看着周世锦。丈夫年过不惑,温文尔雅,很少如此严肃。“不管怎么说,最后他还是信你。”她柔声说,既是肯定,又是鼓励。
“谢谢,”周世锦握了一下妻子的手,故作轻松地说,“我得去找点资料补补课,这位老同学可不好糊弄啊。”
于扬很快转到了周城。
周世锦记忆中的于扬,瘦削又精神奕奕,一双眼睛极有神采。
眼前的人与于扬没有一点相似,他消瘦、干枯,唯一让周世锦熟悉的是那双眼睛,飞扬而灵动,仿佛在提醒旁人——它的主人还是个活物。
“老于,来了就好。”周世锦事先准备了许多话,到头来只说了最平常的一句。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感觉:在死亡阴影笼罩之下,以前的芥蒂变得不重要了。
“老周,最后还是来麻烦你了,”于扬的声音沙哑艰涩,他患的是肺癌,“我给你介绍下,他是徐平,我的徒弟,我想让他跟你学学。”
周世锦这才注意到紧靠着担架的年轻人。他穿着白大褂,紧抿嘴唇,眼神有些闪烁,不像于扬一般引人注目。刚开始,他还以为徐平是医院新来的毕业生,又好像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他有些困惑,自己和于扬分属不同学派,持不同意见,如此安排,未免给人以偷师之嫌。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于扬想借此宣告二人的彻底和解。到底是哪一种,现在还揣测不出来。他握了握徐平的手,触到了对方手上的老茧——不管成就如何,至少这位年轻人足够勤奋。
“老于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准,他的确是个好苗子。”客套几句,周世锦将话题转到于扬的病情上,“我收到吴城医院寄来的病历了,也准备了几套手术方案,你就放心吧。”
于扬同是癌症学专家,周世锦也省下医生对病人式的安慰,他直截了当地阐述了几个手术方案,于扬都一一摇头。
“老于,这你让我怎么办?”
于扬费力地从被单下抽出一沓资料,交给周世锦。周世锦扫了一眼,眉头就紧皱起来。他再也压不住略显粗重的嗓音:“你在开玩笑?”
“拿我的命开玩笑?”于扬剧烈咳嗽起来,“老周,相信我,这个手术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敢做!”
“可你的手术方案,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周世锦生生把“荒谬”二字吞了回去。
“想想我们的先驱——哈维医生第一次进行人体解剖的时候,在当时的人看来,不是也很不合常规?”
“这不一样!老于,我不是在跟你争论,更不是在跟你怄气。既然你信得过我周世锦,我就要对你负责!”
“患病的是我的身体,对它,我比你更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问得好,于扬!周世锦又想起那次不快的学术会议。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哪怕已经转院来周城,你还是要跟我对着干?在他心中,却涌起了另一个念头——
于扬,你是要用自己的病体,与我一决高下?所以你还带来了徒弟?
你的方案不过是一派胡言,可我的方案是从成百上千次手术中总结出来的。这次我不会输给你,我会做一个让学界注目的手术,让他们看到我的成就!
“那好,我会郑重研究,根据你的意见,拿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周世锦郑重地收好于扬的方案,在他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第38章 门徒(2)
“又不动筷子?于扬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梁衡早早吃完了,周世锦的碗里却没划拉几下。
“吃饭时间,不讨论这个。”
“没事,我已经吃完了。你的饭菜我继续热在锅里,想吃就吃。来,跟我说说于扬的事儿。”梁衡向前倾了倾身子。
“你等等。”周世锦拿出于扬的手术方案,递给梁衡。梁衡虽不是科班出身,不过耳濡目染,医学素养比普通人强得多。
“这是于扬写的?”看完方案后,梁衡一脸惊愕,“手术一共要进行两次,第一次切除左肺,第二次切除右肺,留下病灶……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所谓病灶,就是发生病变的部位。具体到于扬身上,就是已经检查出癌细胞的肺脏。
“连你都看出问题了,”周世锦呼了一口闷气,“都说好坏不分的处理方式是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于扬的建议是倒掉孩子,留下洗澡水。别说是癌症学专家,就连他带来的那个学生也不会设计如此荒谬的手术方案。”
“他带了学生,还执意要做?那你怎么答复他?”
“我知道于扬的性子,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我琢磨着,这件事情不能明了说,只能先斩后奏。按照我的方案给老于做手术,等老于好了,我再回头向他解释。”
“有把握?”
“没完全的把握,”周世锦食指关节磕了磕于扬的手术方案,“不过至少比它强。”
停了半晌,他说:“真不知道老于是怎么想的,真想把他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长了什么。”
“肺癌中期,不过淋巴系统还没发现转移的癌细胞。老于,再晚一点就麻烦了。”
为了保险起见,周世锦又安排于扬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扬的情况介于临界点,如果及时摘除病灶,不复发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听完陈述,于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徐平松了口气。
徐平不会不了解于扬的情况,但听了我的判断才能定下心来。还是有些信心不足,没有他的师父老辣,周世锦心想。
“接下来,我们小组要根据具体情况修订手术方案。不过,手术成不成功,一半看我,一半可要看你,你就放下学术,好好休息几天吧。”
“没事,我看看这个。”于扬扬了扬手中的书。
“印度神话?老于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神神鬼鬼的书了?”
“别戴有色眼镜看人啊。其实挺有意思的,上古巫医不分,在他们的哲学思想里其实也包含了医学的原理。知道印度的湿婆神吗?他既司创造,也司毁灭。我以前不理解,两种对立的情况如何会共存,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只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状态……”
周世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立与共存?他和于扬的争论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是好友,所以才对彼此的言语格外在意。也因为有对立,他对于扬才会格外负责。
因为于扬一番话,心结好像解开了不少。二人说说笑笑,转眼已是黄昏。周世锦指指手表,示意该回家了。
临出门前,于扬叫住了他:“老周,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吴城过来,是为了什么?”
“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信我。”
“那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周世锦并不善于说谎,他抿起嘴唇,严肃地点了点头。
“信我一次吧,一次就好。要是没成功——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说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别把我整个拉去火葬场。把我的肺部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于扬目光炯炯,凝视了他好久。一瞬间,周世锦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属于一个病人。那是一种纯净而富有希望的眼神,像单纯的孩子一样。与于扬的眼神比起来,他的隐瞒显得污秽不堪。
“还有一件事儿。”
“我知道,于飞。”周世锦知道,于扬没有结婚,父母也早就过世了,唯一的亲人是痴呆的哥哥于飞,“退一万步讲,还有我们这些老同学呢。”
晚霞烧得正烈,病房中一片金黄。上次一起沉浸在霞光中,他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坐在学校的人工湖边,端着饭盒畅谈理想。此刻,周世锦在心中默念,“别怪我,老于,我是为你好。”
他无法说服于扬,只能选择说服自己。
周世锦已不记得多少次站在手术台上了,他的病人中有政要、显贵、名人,早在医学院的时候,教授就多次对他的镇定表示赞赏,可站在于扬面前,他好像回到了青涩的校园时代,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不管多么才华横溢,那都是他生命中最紧张的一刻。
打开于扬的胸腔,他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在于扬的双肺之间,多了一块暗红的东西。
为什么漏掉了这块,没有检查出来?周世锦满脑疑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他小心地避开其他组织和血管,准备将它整个剥离下来。
“周大夫,您是在……”手术刀即将碰到肿瘤,徐平却突然发难。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周世锦会作出什么回应。
“我在切除肿瘤,这是挽救老于的最好方案。”周世锦尽力控制情绪,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容不得半点闪失。他眉头微皱,口吻充满权威,希望借此将徐平的质疑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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