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于老师的意思是……”

  “你看过老于的方案?”周世锦决定花一分钟摆平争执。

  “是……”

  “那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方案?以你的医学素养,如果两份方案摆在眼前,你会选哪个?”周世锦的声音沉稳又不容置疑。

  “可是……”

  回避式语句,他到底是个嫩苗子。“听我说,我们的出发点一致,都是想挽救病人的生命。争论两套方案里哪套更好,只会耽误时间,何况老于的身体状况超出了手术预计。老于让我教把手,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总有意料之外,只能随机应变。”

  “可……”

  “没有什么可是!一起完成手术,或者去等候,你选一个吧!”周世锦偏过头,让助手擦干额上的细汗。他的威严终于让徐平住嘴。争执平息,手术才能继续。

  细心剥离异常的组织,周世锦判断:虽然和一般的癌瘤不太一样,但它就是祸害于扬的祸首。它像一颗暗红色的丑陋果实,夺取了滋养其他器官的营养。它能骗过医学仪器,却骗不过专家的眼睛。

  处理完毕后,周世锦又仔细地切除了其他的病变部分,清洗,缝合……他像一台精密无比的机器,准确地做完每个动作。多亏了术前充足的准备,不然只凭借一套方案,难以应付手术中的突发状况。

  长达六小时的手术抽干了周世锦的最后一丝精力。手术很成功,从院方领导到助理,无不对周世锦精湛的手术技艺表示钦佩,就连徐平,望向他的神情也多了一丝崇敬。

  唯独周世锦觉得有什么不对——

  于扬的手术虽然复杂耗时,但在难度上并不算太高,就算是吴城医院,能完成这样手术的大夫也不在少数,于扬完全可以在吴城就医,还能减少路途颠簸之苦。

  他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位老同学究竟在盘算什么?

  第39章 门徒(3)

  20天后,周世锦对于扬进行了复查。做完CT扫描后,阴霾重新回到了周世锦的脸上。CT影像上显示着于扬的双肺之间又多了一小块东西。虽然看起来与肺脏无异,但周世锦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

  在人体脏器中,肺脏的再生功能不算强,摘除一块少一块。肺脏不可能再生,那只可能是癌细胞!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没有完全摘除病灶。

  周世锦的脑中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当天手术的场景。是遗漏了什么?不可能,所有的突发情况都在他拟下的几个手术方案中考虑周全了。是自己太过自信,以至于草率了事?更不可能,那天他甚至有些紧张。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希望于扬死去?太可怕了,他不敢去想。

  如果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只有以第二次手术来补救,这点于扬的方案中倒是考虑到了。周世锦很快拟定了第二次手术的方案,这次,他要彻底清除于扬体内的癌组织。

  10天后,周世锦的手术小组再次打开了于扬的胸腔。残缺的双肺之间,那一小块丑恶的组织,像一张染血的面孔,对他展露恶魔般的微笑。

  带着憎恶,周世锦小心地摘下它,按照于扬的意见,术后会将它做成标本研究。

  他觉得,这是他做的最艰难也最完美的手术,仅此一次,别无其他。

  重症监护病房的落地窗前,周世锦缓缓将窗帘拉开。

  窗外,绛红的晚霞低垂,病房中的事物宛若油画。

  于扬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粗粗细细缠绕的管子,也不会再经受病痛折磨的煎熬,他看起来格外宁静。

  可他再也无法回应周世锦了。

  他死了。

  医学界失去了一位人才。

  不,也许是两位。周世锦的视线停在微微颤动的双手上。

  没错,这次手术比任何一次都要完美,拥有的却只是个完美的表象。手术的目的是治病救人,病人于扬却没有挺过去。也许是两次手术间隔太短,也许是于扬的身体太过虚弱……可即使有100个理由,也改变不了事实。

  是啊,他周世锦是个尽职的医生,从业许多年,目睹无数黑幕,还保持着一份理想与操守。它们是甲胄与刀剑,支持他一路披荆斩棘。在于扬死后,他却觉得信心动摇了——

  我还是那个单纯而热忱的医者吗?我还有那份勇气与决心吗?

  你还是死了,死在我的手术刀之下。我可以面对领导的指责、学界的质疑,我甚至能对你拍着胸脯说无愧于心……

  可我该怎样面对自己呢……

  心烦意乱之时,徐平闯了进来。

  “我要带师父回吴城,明天就走。”

  周世锦木然点头。

  徐平突然冲过来,揪住周世锦的衣领。

  “你没有按师父的方案去做,师父是你害死的!”

  “老于的方案能说服你?”周世锦没有推开徐平。

  徐平嘴上还在支持于扬,眼神却躲躲闪闪。是的,他也不相信。周世锦心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怜悯。有时候,情感会超越理智,让人失去判断力。这不是坏事,至少在这位未来的医生心中,始终会保持一份良知。

  他拍了拍徐平的肩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老同学道个别。”

  空荡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他和于扬。

  近在咫尺,天人永隔。

  手机铃声响起。

  “周世锦先生?”对面说话的语调一点都不客气。

  “你是?”

  “吴城海皇制药,请问于先生是不是今天过世了?”

  不可能!于扬才过世一天,尚未发送讣告,具体情况只有院方清楚,可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周世锦咽下震惊:“你们是从哪里收到的消息?”

  “在去周城之前,于扬先生已和我们约定,他在世之时,每天都会定时给我们发三条消息。可是,昨天和今天我们都没有收到短信。”

  原来是于扬的安排。“请问有何贵干?”

  “于先生生前在我处购买了一批药材,当时没有付全款,现在我们催您还款。”

  “对不起,我和贵公司没有任何交易往来……”

  “可于先生的担保人写的是您的名字。”

  周世锦总算明白了,于扬生前买了一批药材,根据对方的言辞,这批药材价值不菲。他还伪造了自己的签名,把自己变成了担保人……

  于扬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对方能提供什么信息。

  “这样吧,请贵公司先发个传真过来,让我看看药品清单。其他事宜,请联系我的律师。”

  也许是对方急于收款,传真很快发了过来。于扬的药单有长长一串,最为昂贵的是一种叫Dust的药物。周世锦对药学也很了解,可对该药品的名字却十分陌生。可能是于扬委托开发的实验药物吧。

  下一种药物却让周世锦变了脸色——甲状腺激素,它能促进某些方面的新陈代谢。

  对癌症病人来说,代谢快并不是好事,代谢速度越快,癌细胞扩散的速度也越快。所以老年癌症患者,拖了十几年的也不在少数,而青壮年一旦发病,就难以控制。

  周世锦拉开于扬病房的抽屉,找到了几瓶撕掉标签的药。他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了。

  除了一种他认不出的药物,其他的都是促进新陈代谢的。所以,于扬的癌瘤才会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再度复发!难道他不清楚,加快新陈代谢对他来说意味着自杀吗?

  除非他一心想死。

  于扬的死讯,会是一枚炸弹。

  一个癌症学专家死于另一个癌症学专家的手术台上,而两人偏偏还有过学术争论。无论如何,周世锦都要接受学术界的指指点点。

  一位有影响力的专家死在周城第一医院,院方也会对他质疑。

  还有那张金额不菲的药单……

  老于,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周世锦颓然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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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门徒(4)

  周世锦快疯了。

  学界、媒体、领导……压力像海啸雪崩,一个星期里,他承担的压力比上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属于吴城。

  “说过多少次了,签名是伪造的,有事找律师!”不论是谁,面对一天几十上百个电话都难以保持风度。一定是那家狗屁制药厂打来的,周世锦已屏蔽了不知道多少个号码,可那边还是像闻到血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对不起,请问是周世锦先生吗?”手机里传来的女声礼貌又冰冷,不是他听腻了的海皇制药厂工作人员。

  “你好,我就是。”周世锦按捺下情绪。

  “周先生,敝处是吴城泰达保险公司,我们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您……”

  “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没有在吴城投过保险。”

  “抱歉,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投保的不是您,是一位叫于扬的先生,他的受益人一栏里填写的是您的名字。”

  前面是催款单,现在是保险,接下来还有什么东西?

  “周先生,您还在吗?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近日来一趟吴城。”

  “为什么要去一趟吴城?”

  “实在不好意思,但敝公司十分重视于扬先生的保险业务,请您务必抽出时间……”

  对方报出了一个足以让普通人昏厥的数额,就连周世锦听了也不免瞠目。这笔保险赔偿金不仅能完全填补海皇制药的欠缺,还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衣食无忧……于扬,你在做什么?

  周世锦心中有太多疑问,只能一点点解决:“等等,我想问一下,老于的投保时间是哪年?”

  听筒里传来翻阅资料的沙沙声,“从三年前,于先生就开始投保。”

  三年前?正是那次学术会议后不久!难道在那时,于扬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先是未卜先知般投了巨额保险,三年后,因为癌症转院到周城就医,死在顶尖专家的手术台上……

  不仅让保险公司找不到拒赔的理由,让生活不能自理的兄弟下辈子过得很好,还可以让学术对手声名扫地,一箭三雕,完美无缺。

  可是,如果他如此盘算,为何又偏偏让我周世锦来做受益人?这笔钱超过我将来几十年的收入,也足够弥补我的名声损失。他就不怕我独吞?

  一个心思缜密到极点的人,绝对不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周世锦决定去一趟吴城,不光是为了保险,他想挖掘出于扬隐藏的全部秘密。

  保险公司只是例行公事,虽然拿到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周世锦却没有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他连吃饭都省了,赶往下一个地点:于扬的寓所。

  于扬住在一栋位于河畔的高层建筑顶楼,想必可将吴城胜景收于眼底。

  周世锦敲了敲防盗门,不一会儿,门上的小窗摇下来了。门里的女人50上下,脸上写满狐疑。

  “您是?”

  “您好,请问这是于扬家吗?我是于扬的同学,刚从周城来……”

  还没等他说完,小窗啪地合上了。

  “周大夫,请你回去吧。徐平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儿不欢迎你。”

  隔着门,周世锦听到女人小声的哭泣。

  于扬两兄弟都没结婚,女人在于家做了多年保姆,和两兄弟的感情都很深厚。

  从猫眼中,她看到周世锦低头走进安全通道。

  她花了一点时间稳定情绪,然后提上准备好的饭盒,出门了。

  黑暗的安全通道中,周世锦目送于家保姆走进电梯。他又回到于家门口,打开消防柜门,在消防栓后摸索起来。

  大学时于扬就有一把备用钥匙,总是藏在消防柜里。他的习惯没变,周世锦很快找到那把钥匙。

  打开门,简约时尚的北欧风格装修映入眼帘。

  于扬就喜欢简单直接的东西,他有什么无法和自己明说的东西,非要选择兜一个大圈子?

  也许,在他的居所能找到答案。

  周世锦推开一间卧室的门。相比客厅,这里杂乱了很多,书柜上摆满了医学书籍。一定是于扬的居室,他生前翻看的资料还摊在桌上,好像还在等着主人下班后回来翻看。

  除了书以外,就是药品。他认出了促进新陈代谢的激素类药物,还有两种虽不认识,却和他在于扬病房抽屉里找到的一样:Dust。不知在于扬的字典里,它又有什么含义?

  桌上还有个湿婆小雕像镇纸。周世锦想起于扬说的话:毁灭与创造同在。可于扬死了……他的毁灭又孕育着什么创造?

  他把小雕像移开,镇纸下面是翻开的病历复印件。周世锦草草读了一遍,病历上描述的应该是于扬的病情:肺癌,中期。

  合上病历,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名字,眉毛立刻挑了起来。

  于飞!

  难道说,于飞也得了癌症?

  周世锦坐下来,仔细地看了遍病历,于飞的病情与于扬十分类似,但他比于扬早一年发病。

  原来是这样……

  于飞和于扬是同卵双胞胎,他们在遗传学上十分相似,国内外有不少同卵双胞胎相继在几小时内去世的报道。而癌症很大程度上决定于遗传,因此两兄弟先后患上肺癌,也就不奇怪了。

  仅仅是这样吗?

  周世锦伸了伸腿,他踢到了什么东西。

  桌子下面,还有一个未封口的邮包。

  邮包上写着周世锦的地址。

  周世锦看过邮包里的东西后,心情已不能仅用“惊愕”来形容。

  邮包里装的是于扬的研究资料和私人日记。从日记中,周世锦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老同学。

  在别人看来,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就已经青云直上了。可在我心里,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很多年前,一对双胞胎孩子病了。当时,家里已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医疗费。有一个孩子幸运地住进了医院,很快就康复了。另一个孩子却发了几夜的高烧,虽然侥幸活下来,智力却永远停在了当年。

  幸运的孩子在懂事后,就下定决心做一名医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由另一个孩子的毁灭所“创造”的。这种成就如此痛苦,他根本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快乐。而现在,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利用自己的谢幕,给另一个人拉开序幕……

  那个孩子就是我。现在,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哥哥活下来。

  所以,于扬才会吃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让自己比于飞先发病,还投了巨额保金,不仅能保证兄弟下半辈子的生活,也足够垫付医疗费用。

  周世锦欣赏于扬为手足之情而作出的牺牲与努力,但这努力与牺牲或许是无望的,就像不停推着石头,却又始终不能将之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要和癌症对抗,于扬走到了哪一步?

  等等!

  翻开于飞的病历,周世锦发现,于飞服用的都是常见抗癌药物,在他的药单里,没有于扬吃的两种药物:Dust和另一种撕掉标签的药物。

  于扬让于飞接受医院的常规治疗,而自己不仅服用了实验药物,还拿出了手术方案……

  他在做一个医学实验,而实验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每个人的思维都存在盲点,周世锦也一样。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周世锦近乎完美的医疗方式也不能挽救于扬的生命,所以从反向推断,于扬的方案有可能是正确的!

  切除脏器,留下癌组织……周世锦心中一片冰凉。事到如今,他不是不愿相信于扬,只是这违背了癌症学的常识。如果于扬的假设才是真理,那么癌症学的基础都将会被颠覆,那个假设将会成为一个崭新的学科。

  周世锦回想起,还有一条被忽略的线索——

  “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就把我的病灶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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