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听得很用心,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似乎在衡量什么事情。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拐带妇女……不,少女呢?”

  我手里的书“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成宇和苏雅。他们长时间地腻在一起,连上课的时候都在偷偷地传纸条。然而他们讨论的事情肯定不是约会或者逃课那么简单,因为从他们各自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这件事经历了长期的谋划,甚至是反复的否定乃至推倒重议。我像个密探一样捕捉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为他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然而,最终只有一个结论让我深信不疑。

  私奔。这个可怕的词在我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

  终于,在一天放学的路上,成宇难得地陪我一起走。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路——沉默、漫长。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成宇突然对我说:“能借我点钱吗?”

  我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要买什么?”

  “你别问了。我们是好哥们儿,不是吗?”他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狂热表情,“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没说话,却无关任何情绪,只是在那一刻,头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我吐出两个字:“好吧。”

  “谢谢!”成宇的脸明亮起来,“今晚9点,我在学校的仓库等你——别告诉任何人。”

  说罢,他扑过来,用力抱了我一下,转身跑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和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晚饭,写作业,然后我爬上阁楼。不过,我没有看书。我没有看任何书。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一秒一秒地跳动。

  我终究是懦弱的、无力的。我不能把握任何东西,无论是唯一的朋友,还是心仪的女孩。

  8点半,我打开书架上的一个铁盒子,里面有我积攒的压岁钱。我数了数,150多块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尝试着将这个数额换算成距离。能让他们走多远?500公里,或者更远?

  我把那些钱揣进口袋里,起身下楼,出门。

  在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我独自走在冷清的街上,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悲又伟大。我很想告诉别人,知道吗,我在送葬——葬送我的友情和爱情。

  我没等到别人,却遇到了苏凯。

  他左手拎着一桶汽油,右手拎着一个铁笼,里面是几只乱窜的老鼠。看他脸上那残忍的兴奋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烧老鼠取乐了。

  “喂,你看到苏雅了吗?”他大大咧咧地问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爸要揍她!”

  我没搭理他,打算绕过去。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某种力量把我掏空,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揉搓一番后,又重新塞回我的躯体。那不是我。即使在多年之后,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不是我。

  “她不会回去了。”我停下脚步,一字一顿地说,“你去学校的仓库,就明白了。”

  说罢,我来不及看他脸上的错愕表情,转身向家跑去。

  那一晚,我兴奋得难以入睡。我相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像苏凯把汽油倒在老鼠身上,又点燃时的样子。不过,临近午夜的时候,我还是睡着了,并且如此香甜,以至于远方那冲天的火光和刺耳的警笛声都没能把我吵醒。

  第二天,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局,想看到他们被抓回后狼狈不堪的样子。

  只是,我没看到那些。我看到的是还在冒着黑烟的一片焦墟。同学告诉我,昨晚,仓库里发生了火灾,有人被烧死,有人被严重烧伤,还有一个女孩被警察带走问话。

  当天,我没有上课,跑到郊区的一片树林里坐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我回家之后,面对吓哭的母亲和暴怒的父亲,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转学。

  人们把成宇的尸体从废墟中刨出的时候,他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成宇的母亲是在他身下尚存的衣服碎片中认出的他。苏凯的脸部严重烧伤,面目全非。苏雅对警察说,他们在仓库里烧老鼠,不慎引发了火灾。警方将这起火灾认定为失火事故,鉴于苏雅和苏凯都不满16周岁,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只有我知道,那晚苏凯要烧的并不是老鼠,而是成宇。

  我丝毫没有想给成宇报仇的想法,因为有罪的,其实是我。

  一个有罪的人,是不能做法官的。

  我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当然,他现在也不会在乎这一点。惩处罪犯,对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他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大概只有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实际上,我相信在漫长的意识混沌期中,父亲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尤其当他忽然安静下来,散漫的目光慢慢聚焦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了。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离开我,对那一天,我既不盼望,也不排斥。只是我现在必须和他在一起,因为除此之外,我的确没什么事情可做。

  苏雅还是经常致电问候,只不过,从那天的交谈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直到某天深夜。

  那天下午父亲很不像话,连续两次便在裤子里,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洗衣房。回来之后,我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苏雅的。回拨过去,却被她挂断,过了一小时再拨,已经关机了。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心率极不稳定,我不敢离开他的身边,一直守候到夜里10点,直到他恢复正常并安然入睡。正当我打算坐在椅子上熬到天明时,苏雅来了。

  她明显哭过,而且喝了酒,蓬乱的头发让我怀疑她遇到了坏人。她没有理会我的追问,站在床前,端详了沉睡的父亲一会儿,就拉着我来到走廊里。

  午夜的养老院里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各个虚掩的房间里传出的微弱呼吸。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在走廊里,在它的映衬下,苏雅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握着我的手,不说话,就那么无比热烈地看着我。良久,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和我做爱。”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她牵着,蹑手蹑脚地穿过深夜的走廊,在剧烈的心跳中推开倒数第二间房。刚刚关好门,苏雅就缠绕上来。

  我们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互相啮咬、撕扯着,彼此紧紧地纠缠,又急不可待地脱掉对方的衣服。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余光中看到另一张床上静卧的人体。想到苏雅之前的轻车熟路,我忽然明白这是谁的房间了。

  “不,不要在这里。”我挣扎着起来,“我不能……”

  苏雅却把我重新拉倒在她的身上,双手死死地搂住我的脖子。

  “没关系……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身体渐渐被她的动作点燃。在成宇妈妈的旁边,我和苏雅激烈地交合。在压抑的喘息和呻吟中,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另一张床上的呼吸,时而悠长,时而急促。

  其实,她全都知道。

  凌晨时分,苏雅悄悄地走了,我回到了父亲的房间。四周寂静如常,父亲一无所知地睡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我坐在黑暗里,长久地凝视着他,看他的身体在月光下轻微地起伏,听他在睡梦中发出无意识的喃喃絮语。

  我还能这样看你多久,我的父亲?

  当顶点来临时,苏雅仰起头,发出长长的、无声的啸叫。我精疲力竭地趴在她的身上,抚摸着那些尚未消肿的伤痕。等我从高潮的余韵中渐渐平静,汗水也慢慢冷却之后,苏雅却依旧处于失神的状态之中。良久,她低声说:

  “无论如何,请带我走吧。”

  时隔多年,苏雅再次成为一个渴望逃离的女人,而且,这种渴望似乎在20年中从未间断过。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她想逃离的是饱受摧残的生活,而我想逃离的是噩梦般的记忆。

  我们都已经被那件事粗暴地改变了,并且不可逆转。也许,带她走还有一线生机——苏雅可以要她的幸福,我可以要我的救赎。

  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未来。现在我终于可以理解成宇脸上那狂热的表情,而更狂热的,是苏雅。

  她甚至已经把未来规划得井井有条:我将父亲的房子抵押,贷到一笔钱后,和苏雅奔赴深圳。我继续做我的生意,苏雅利用在出版社工作积攒的人脉关系开一家书店。过一段时间后,再把我父亲悄悄地接走。当然,这一切必须瞒着一个人——苏凯。

  我不反对这一点,因为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苏凯,即使我知道苏雅身上的伤痕来自他,我还是懦弱到连丝毫报复的念头都没有。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向苏雅透露那个秘密:当年那场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其实是我。

  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而眼下苏雅的建议,也许可以弥补一部分。

  第26章 影子的灰烬(4)

  贷款的事情很快就办好了。之后,我给了那个中年女护工一笔钱,足以让薪水微薄的她感到惊喜。我说要出门一段时间,嘱咐她好好照顾我父亲,并答应至多半年后就接走他。女护工是一个粗鲁却心地善良的人,她爽快地答应了。

  那一晚,我忽然在梦中惊醒,梦的内容模糊不清,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亲那天对苏雅说的那两个字。

  可惜。

  私奔的日子定在一个周末,却依旧是深夜。我提出的集合地点让苏雅有些意外,但是我一再坚持,她也只能同意。

  虽然是重建的仓库,可是经过20年的岁月,它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残破不堪。在昏暗的灯光下,身边的一切如颜色褪尽的油画一般。我慢慢地走在仓库里,手指拂过那些布满灰尘的破烂桌椅,指尖的粗糙感觉就像一把锉刀,把回忆上的硬壳层层打磨掉。

  苏雅陪在我身边,却无心停留更久,不断地看着手表。忍无可忍之后,她低声问道:“好了吧?可以走了吗?”

  我慢慢地转过身来。也许是我眼中的泪花吓到了苏雅,她不再催促,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咧嘴冲她笑了一下,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这个笑容很可怕。

  对不起,我必须从这里开始。因为,他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

  “成宇,我来了。”我环视着破旧的仓库,那些胡乱摆放的杂物在木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我知道,他一直在这里,带着未了的心愿和至死不解的谜团。

  “你干什么?”苏雅抢上一步,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却不停地向窗外张望,“你别吓我。”

  我顺势把她搂在怀里,望着眼前那片虚空说道:“对不起,这么晚才来这里看你……”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心下却一片释然。

  “……我要带她走了,我会给她希望,给她幸福,给她欢乐,给她依靠——就像你20年前那样。”

  怀中的苏雅突然停止了挣扎。

  “你要保佑我们,我和你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是吗?”我紧紧地搂住苏雅,“原谅我当年的自私和懦弱,我怕失去你,更怕失去苏雅。原谅我好吗?这些年来,我一直……”

  “原来告密的是你。”

  突然,一个残破的声音在屋角响起。

  我如同遭遇雷击般愣住,直到那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以为一切终有因果,我以为善恶报应不爽,我以为一个纠结不舍的灵魂真的可以长聚不散。

  然而,那只是苏凯。

  只是,难道他也不记得了吗?

  怀中的苏雅尖叫一声挣脱出来,接连倒退几步,背靠在一堆旧桌椅上,颤巍巍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苏凯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地逼近我。

  “这么说,你们要走了?”

  他的声音仿佛是两把生锈的铁锯在彼此切割,我从中嗅出危险,更有宿命。

  一切时光倒转,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是我。

  “苏凯,”我慢慢移动脚步,尽量挡在苏雅身前,“对不起,我知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苏凯仿佛听不懂我的话,没有眼睑覆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橘皮般皱褶的脸不停地抽搐着。

  “无论是20年前,还是现在,我都必须向你道歉。”我仿佛面对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是我毁了你的一生,都是我的错。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要了解——我爱你姐姐,我能给她你给不了的,放我们走,好吗?”

  这仿佛是一句可笑的话,苏凯停下脚步,似乎充满惊讶地看着我,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狭窄的仓库里,他的笑声震耳欲聋,那些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可怕声响,撞击在布满灰尘的破烂杂物上,让一切摇摇欲坠。

  “爱?”苏凯的脸因那大笑而显得恐怖,更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悲苦,“你爱她?你能给她什么?能给她20年的时间吗?能给她一个陌生的身份吗?能给她一个不能相认的妈妈吗——”

  突然,他狠狠地拽起脸上的一块橘皮,声音也陡然提高:“——能给她这样一张脸吗?”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良久,才喃喃地说道:“苏凯,你……”

  “别说了,他不是苏凯。”

  身后突然传来苏雅无力的声音。

  “他是成宇。”

  20年前。

  苏凯摇晃了一下,半转过身来,似乎想知道这下重击来自谁,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就“扑通”一声倒下了。

  嘴角流着血的成宇瘫倒在地上,看看还在不时抽搐的苏凯,又看看举着一根桌腿、浑身颤抖不已的苏雅。

  她喘着粗气,披散的头发粘在汗湿的脸上,却丝毫遮挡不住眼中凌厉的寒光。既有恐惧,又有快慰。

  苏凯抽搐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完全不动了。

  成宇先回过神来,艰难地爬过去,伸手在苏凯鼻下探了探,随即就颤抖起来。

  “苏凯他……”成宇转头面向苏雅,脸上已然毫无血色,“死……死了。”

  苏雅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依旧浑身紧绷,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凯。

  忽然,苏雅眼中的寒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绝望。手中的桌腿颓然落地,整个人也瘫软下来。

  成宇急忙扑过去搀扶她,却被苏雅一把推开,再过去,眼前却是一根递过来的桌腿。

  “打死我,快打死我!”苏雅的样子已近疯癫,“求求你,打死我!”

  成宇吓得连连摆手:“不……不行,我怎么能……”

  “打死我!不然我和我妈妈就全完了。”苏雅跪在地上,抱着成宇的腿苦苦哀求,“我杀了人,我偿命,我不能连累我妈妈……打下去……求求你!”

  成宇看着那一头散乱的黑发,任由苏雅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归于平静。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摸在苏雅的头上,低声问道:“你爱我吗?”

  苏雅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看着成宇,后者正用前所未见的坚定目光回望着她。这目光让她陌生,更让她心安。

  苏雅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成宇和苏凯已经互换了衣服。紧接着,他把一堆破旧桌椅推倒在苏凯的尸体上,颅骨破裂的声音清晰可辨。随后,他拎起苏凯带来的汽油桶,把桶里的液体统统泼洒上去。

  “你要干什么?”

  成宇已经从衣袋里摸到了苏凯的打火机,他转身向苏雅笑笑,淡定又温和。

  “失火,是不能定我们的罪的。”

  火很快就烧了起来。成宇和苏雅并排站在火堆前,默默地看着苏凯的尸体被火焰笼罩。刺鼻的焦臭味在仓库内蔓延开来。成宇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苏雅,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面庞棱角分明,如雕塑般完美。

  “记住我的脸,记住。”说罢,他就转身向火堆扑去。

  苏雅惊叫一声,伸手去抓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角。

  一阵惨叫和翻滚后,浑身冒烟的成宇从火堆中站起身来。

Prev | Next
Pg.: 1 ...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 31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