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意娘悠然一笑,小声道:“公子眉目如画,何尝不是绝世风姿,我见犹怜。”
楚韵如只一怔,即时明白,苏意娘是看破她的女儿身了,不免有些惶然,一时不敢接口。
容若心中暗笑,男女相貌之分如此明显,偏小说中常见一个女人,只要穿上男人的衣裳,满世界人都看不出破绽,可见果然是骗人的。
他不忍楚韵如受窘,忙站起来岔开话题:“在下容若,来自京师,久闻姑娘芳名,特来相会。”
这是非常程式化的自报家门,也不指望靠这能在美人面前一鸣惊人,吸引注意力,只不过是要为楚韵如解围而已。
没想到这一声才报出来,就听到一声冷笑:“原来你就是容若。”
容若应声转头望去,见一旁席上,一个年轻男子挺身立起,眉很浓,目很亮,个子高大,长得极是英武,手自然而然摸向腰间,摸了一个空后,想是忆起来见伊人,未带兵刃,所以冷眉利眼,狠狠瞪着容若,十指缓缓伸屈,指节竟响起咯咯之声。
谢醒思一阵头皮发麻,干笑一声,急步走到二人之间:“我来介绍,这位是苍道盟柳老先生的独子,柳飞星柳少侠。”一边说,一边背对柳飞星,用身子阻止柳飞星随时会扑出来的势子,一边对着容若挤眉弄眼。
容若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帮人上船之后,大多对谢醒思打招呼,谢醒思却不肯为自己做介绍的缘故,想是为了避开冤家路窄的难堪,没想到容若一时失口,终是把名字报了出来。
容若倒也不怕惹什么柳飞星,可既碍着谢醒思,不愿让他难做,又不好扰了苏意娘的宴会,一时倒为难起来。
柳飞星冷笑一声:“谢公子不必着急,昨日谢家老先生即亲临相访,为我们说合,家父又亲口允诺不加追究,我自是不能不给谢家和苏姑娘面子,以前的纷争再也休提。不过容公子大名如雷贯耳,昨日谢家老先生对你大加夸奖,今日既见了,总要好好亲热才是。”
他口里说着不计较,身上散发的,却是恨不得要将人千刀万剐的气势,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容若走去。
若不是船上位置有限,旁边又有美人,不可丢了颜面,容若几乎要考虑连连退后,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了。
柳飞星到了容若面前就伸出了手。
这大手一伸,你不回握,自是你无礼了,你若回握,人家江湖人最爱用这招称量斤两,容若那点斤两,哪里够让人称量?
楚韵如心中一急,想要挺身而出,但她是女儿家,怎好与人伸手相握,更何况,内力相拼同样非她所长。方才看那人十指微屈,指节出声,看来指掌上的功夫不同寻常呢!想来此番特为妹子讨一个公道,必是要全力以赴的。
楚韵如情急,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自上船后就静静站在容若身后的性德,偏性德恍似未见,目光清澈得可以看清天地间的一切,却又淡漠得恍似整个天地根本不在他眼中心中,更何况一个容若。
她这里又急又乱,偏当事人容若却像迟钝得一点也意识不到危机,满脸堆笑,连连说些客气抬爱之类的场面话,就把手伸出去了。
两人双手互握的时候,楚韵如一颗心几乎跳出胸口,耳边似已听到手骨碎裂和凄厉惨叫的声音。
但最终除了一声闷哼,却什么也没有,而闷哼的人也不是容若。
却是柳飞星猛然松手,用左手握住自己刚才伸出去的右手,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容若。
第五章 美人钟情
容若满面讶然,满脸关切:“柳公子,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的手怎么了?唉呀!莫不是被我戒指上的金钢石弄伤了?”
他假惺惺地抬起左手,对着右手上戴着戒指的位置轻轻一拍:“我就是爱这金钢石漂亮珍贵,才镶在戒指上,虽说这石头有些棱角,也没关系,便是与人握手,只要人家不太用力,也不会被石头弄疼。想必公子是学武人,手劲大,一时高兴,忘了情,这么热情用力一握,反而让石头伤着了。都怪我太不细心,居然没想到先把这戒指拿下来。”
他说得又是惶恐又是歉疚,听得柳飞星暗中直磨牙,哪里是什么金钢石,分明是一根针突然从戒指里冒出来,若不是他松手得早,只怕手心都给洞穿了。偏那针又极细,刺伤了人,竟是连血也不流出一滴来,就是要指责他也没有证据。
此时手心里一阵阵发麻,让柳飞星意识到,那绝不是一根普通的针那么简单。一时又惊又怒,又气又恼,咬牙如磨,恨恨道:“卑鄙无耻。”
容若听而不闻,还无比热心地道:“柳公子,我这块金钢石曾受过高僧祝祷,若被扎伤,还妄动肝火,恐伤性命。若是能静心休养,不动无名火,只需三日,便可恢复无忧了。”
柳飞星本来惊怒交加,吃了这等暗亏,还待强提内力,不顾性命,就此一拼了事,听容若这么一说,倒是一怔,若是休养几天便没事,此时拚命,岂不愚笨,但要就此收手,却又丢了颜面。
容若似是见他为难,忙替他搭台阶,拿起一杯酒,恭敬地对他举杯:“以前多有得罪柳小姐,就以此酒赔罪吧!”说着举杯就唇,大口饮下。
柳飞星心中一动,左手食指微弹,一道指风几不可察地在容若腰间笑穴处一撞。指风虽发得轻,不能真的点中笑穴,但也足够让容若那杯酒呛住了。
柳飞星原意只是要容若被酒呛个半死,没想到容若脸上一红,一张嘴,一口酒全喷了出来。柳飞星躲闪不及,被容若喷了一头一脸,大是狼狈,偏容若还满脸关怀,一边猛咳嗽,一边连连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要帮他擦,偏是越擦越糟,酒渍污痕越是显眼触目。
容若越是道歉不绝,眼神却越是暗含戏谑,四周的人虽然都不说话,想来也是在暗中好笑。
耳旁只听到容若乱七八糟的声音,眼中只见容若一双手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地乱擦,柳飞星的脸由青转白,由白变紫,由紫再变黑,真真七彩纷呈,精彩得很。
就在他忍无可忍,就要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出手把这混蛋大卸八块之时,苏意娘开口了:“意娘当真有幸,今日竟见到这么多贵客。既有京中贵客,又有济州才子,便连苍道盟的英雄、谢家的少爷也都赏我薄面,且让贱妾置酒,一一相谢。”
话声清柔,如春阳融冰雪,叫柳飞星满心怒火,忽地消融,又见美人微笑,纤指如兰,已奉了满满的美酒敬上来。
是男人都不可以在美人面前失态,更不能不给佳人面子。柳飞星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只这一缓,原本即起的干戈便是悄然化玉帛。
苏意娘感激地冲他一笑,美人承情,眉目生辉,多少君王倾国倾城,求的不过是一笑,既得佳人笑颜,柳飞星哪里还顾得上去生气,只觉神清气爽,胸怀舒畅,皆是无尽快慰。
苏意娘复又执杯去敬容若、萧遥、谢醒思与楚韵如。
四人都不敢怠慢,尽饮杯中酒。
苏意娘这才轻移莲步,漫举玉杯,明眸婉转,望定了性德:“这位公子为何立而不坐?”
性德只淡然望向容若:“我只是他的侍从,自然该站。”
又来了,容若在心中叹口气,翻个白眼。
苏意娘微微一怔,复又笑道:“在我这画舫之中,只有宾主之分,并无上下之别。公子既是我的客人,若是不坐,必是弃我粗鄙了。”
容若也适时扭过头,对着性德横眉竖眼,大有对他不满,要扑过来砍人的气势。
性德也不说话,接过苏意娘的酒,一饮而尽,奉还酒杯,即入席坐下。从头到尾也没正眼看苏意娘一回,这绝色佳人,倒似被他当做草芥一般。
这等慢待佳人,早叫别的惜香怜玉之人看得恼怒起来。苏意娘倒不生气,只是微愣一下,反倒更加认认真真看了性德一眼,一时竟没有移步走开。
有人耐不住性子,大声说:“苏姑娘岂可厚此薄彼,莫不是姐儿爱俏,见着美少年,眼中就把咱们全都看低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不由一僵。
苏意娘虽是风尘中人,却从无人如此轻慢于她,济州城里的贵人们也大多对她恭敬,何曾被人当做最低等的妓女,这般语出轻浮。不但船上一众丫鬟面带怒气,就连其他几位客人也都不免怒视那一语犯众怒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锦缎,正是京师十二楼出的绣品。浑身上下,凡可佩珠挂玉之处,无一幸免,俱皆累累赘赘、牵牵挂挂地垂落下来。身材肥大如猪,眼神轻浮浅薄,标准的小说里、电视中的反面色狼、恶霸公子哥形象。
容若心中叹气,想不到这等绝世佳人,这等出众人物,请上船来共欢的,竟还有这样的客人。
站在那肥大男子身旁的一个年轻公子忙打圆场:“各位,我来介绍,这位王公子,就是刑部尚书王大人的独子,闲游经过济州,来府衙拜见家父,家父命我陪伴王公子在济州游玩。大家以后,多多亲近。”
听这语气,此人竟是济州知府陆道静之子了。
倒也怪不得他能领着王大公子上了苏意娘的船。
再怎么妓中称魁,终是身在乐籍,受官府节制管辖,风尘中名声再高,仍须垂眉低首做些妥协,便是那与她吟风弄月,谈诗论词的所谓名士高官,又哪一个真在心中敬重于她,不过彼此附庸些风雅罢了,传说中轻淡王侯的名妓,终究不切实际得很。
容若心头一阵黯然,往四下一看,什么武林大豪的独子,什么当朝首富的爱孙,原本怒气冲冲要为美人出头,此刻还不是垂眉敛首地不说话。
苍道盟要与朝廷处好关系,盐行生意更得罪不起高官,刑部尚书啊!当朝二品,权势滔天,谁去平白招惹这样的仇家?
容若心中为苏意娘感到难过,不免拿眼瞪着王大公子,心中努力回忆刑部尚书的样子,那个执掌举国刑法的男人好像也是这么胖乎乎,像个和气商人胜于像个高官,但据说能力过人,深得萧逸信任。
不过,纵然有才,若德行也和儿子一般,只怕于国家也不是幸事。
想到这里,容若从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出了一声。
好在这时大家注意力都在苏意娘身上,除了萧遥微微侧首,似有心似无意地看了容若一眼,倒也没有别人发觉。
那位王公子犹自目注苏意娘,不肯转一下眼神,根本不曾发现,一瞬间别人对他露出的敌意,纵然发现了,想必他自恃身份贵重,也并不放在心上。
苏意娘轻轻举步,来到王大公子面前,裣衽做礼:“贱妾本想一一敬酒,不料慢待了公子,就此赔罪,还望公子海量包容。”
王公子身子往前一倾,双手去扶。
苏意娘不着痕迹地往后微退,让他扶了个空。
王公子犹自双目盯着苏意娘:“不要紧,苏姑娘艳名我如雷贯耳,刚才看了姑娘跳舞,而今姑娘再唱几首小曲来听,什么得罪的事也都不必再计较了。”
纵是苏意娘,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这人竟将她当普通歌女看待,若是不理,得罪权贵,吃亏的是她;若是听从,苏意娘清华之名尽毁。
她身在风尘,之所以旁人不敢轻侮,皆是她自尊自重,刻意摆出高华气派,先一步震慑人心,才能经年自保,若是知道她叫一如此伧俗之人羞辱,别的男人少不了要依样学样。
更何况,纵虚与委蛇,用一两首歌儿应付过去,只怕到后来,这男人越发无理胡闹,说不定要迫她当众唱十八摸这等伧俗曲子。
苏意娘正自为难,却听一声大笑,竟是容若拍案而起:“唱歌啊!我最拿手,不如我唱几首,大家来听听。”
其他船上宾客一起用不屑的眼光望着容若。这年头,居然有人当着歌舞双绝的苏意娘,自称歌儿唱得好。
容若却仿佛在兴头上,挽起袖子叉起腰:“各位,怎么样,赏脸听几首?”
那位王公子翻着白眼,瞪向容若:“我要听的是苏姑娘的歌,哪里要你在此聒噪?”
容若笑道:“这位公子,你就不知道了,若说别的,我不如苏姑娘,若说到唱歌,还真没什么人比得过我。我肚子里歌儿可多了,调子又新奇有趣,更有一条,旁人不能相比,我能编歌,指着什么,我都能即时唱出词来,这本事你们可没见过吧!”
容若这话倒也不全是吹牛,毕竟现代歌坛纷争,明星如云,各式各样的歌曲数不胜数,老歌新歌经典歌,什么都有人唱,连马桶都有人翻唱又翻唱。
容若一向自视为能文能舞,能唱能跳,能弹能打,十项全能的优秀青年,唱歌自然绝不是问题。
只是在场没人把他的话当真,那王公子满脸恶意地望着他:“既是如此,你就以猪为题,唱一首歌来好了。”
在场有人失笑,有人皱眉,有人冷眼看热闹,倒不相信,还有什么人唱得出猪的歌来。
偏容若眼也不眨一下,开口就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伤风时的你,还挂着鼻涕扭扭。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刚开始唱的时候,还有人面带不屑,可听他歌词奇异,闻所未闻,调子清新,却又悦耳好记,反而让人目带惊异,只知瞪着他。
楚韵如、萧遥,还有苏意娘都是知乐之人,凝望容若的眼神都带出深思。
容若可没他们这么严肃,动不动想到音乐之道上,只是唱着好玩,兴致起了,只当这是在仁爱医院逗老人开心,一边唱,还一边动,一会儿双手做猪耳朵状在耳旁扇啊扇,一会儿装成有大肚子,走路一摇一摆。
众人从开始的惊奇,变成后来的有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的时候,看到容若也是一边唱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望着王公子。
顺着容若的眼神,看看王公子那肥大如猪的身材,再听容若笑吟吟,一口一个猪的唱,不免更加绝倒,什么风范、气度、修养都不要了,笑得东倒西歪。
只有陪着王公子的那位陆公子,脸上时青时黄,阵红阵绿得有些难看。
王公子本人开始也只是听着有趣,可是看大家笑得太过火,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太怪异,低下头,看看自己肥得有些过分的身子,耳旁正好听到容若唱完了一遍歌,重头再唱,唱到那句:“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忽扇忽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啥。”
他立时醒悟过来,怒吼一声,壮得像座小山的身子猛然站起,直扑向容若。
容若尖叫一声,抱头逃窜,一会儿跑东,一会儿逃西。那位王公子艰难地移着小山般的身子,在有限的船舱中追赶。众人躲闪不迭,姑娘们惊呼连连,桌案全被推倒掀翻,美酒佳肴洒落一地。
偏容若跑得轻轻巧巧,脸不红气不喘。那位肥大的王公子,却不免三步一滑,五步一跤,三下两下,就沾了满身的油痕污渍。
可怜他平时有大堆下人前呼后拥,可这回凭醉花笺上画舫,无笺者不能进入,就连打人这种事,也只好请他自己亲力亲为,偏这种对身体、力量、灵敏的要求都非常高的体力活,对他来说,实实在在是太勉强了,三下两下,便已气喘吁吁,有心要停下来不追了,偏容若一边逃,一边还高唱着他的猪之歌,越唱声音越是大,气得他再次不顾死活地扑上去,却浑然不知道已经追到舱门处,往前猛扑,身子失去平衡,直往外跌。
容若惊慌地连叫:“王公子。”伸手就来拉他。
可容若明明是拉他的手,接触到他身体后却转化为猛力一推,居然化为一股巨力,让他横跃过三级台阶,在尖叫声中,直接掠过船头,跌进湖中去。
一直目瞪口呆注视着事件发展的陆公子这才大叫了一声,直冲出去,站在船头大叫:“救人,快救人。”
前方他的船上早下来几个壮汉,折腾半天,终于把肥肥大大的王公子拖上船,却也只剩半条命,神志不清,陷入晕迷了。
陆公子脸色铁青,伸手指着容若:“你好大胆子,竟这样胡作非为?”
“我做了什么?”容若无辜得像他那只纯洁的小白兔乖乖:“他叫我唱歌我就唱,他追我打我,我也不还手只是躲,他要跌出去,我不是还努力拉他吗?谁叫他太胖,我拉不住呢?”
陆公子一跺足一甩袖:“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他,可你们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再无礼,毕竟只是客人,过一两天就走,何苦结冤结仇,得罪京中高官。你这样肆意胡闹,叫我如何自处?若不追究你,他又岂能放过我们父子?”
他这话说得倒也中肯,想来画舫里的贵客也都不是只会忍气吞声的小人物,不过想着,这人再嚣张,也是过一两日即去,何苦结冤仇,连带得罪济州父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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